忽然之间

        连着三个晚上梦见父亲，我认定了这是父女间的心灵感应，心中不免忐忑。打电话回家证实一切都好后仍不能安心，索性回老家一趟。家里果然一切照旧：父亲每日里练字遛鸟，母亲忙着看孙子张罗一日三餐，弟弟弟妹早出晚归上班。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能和家人小聚几日也是好的。

        睡在父母身边连梦都是香甜的。第二天起床后不久，父亲过来有些犹疑地对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起床后右胳膊和右腿发麻发沉，右手手指也不灵活了。”我自以为是地分析说：“大概是晚上睡觉着凉了，活动一下就好了。”父亲没有做声，吃过早饭就出去歇着了。

        近中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宣布“下午去医院检查，村里有经验的人怀疑我是脑血栓！”我和弟弟有些面面面相觑，父亲向来不是说风就是雨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心中虽有疑惑，但既然父亲提出来了，我们便赶紧安排去医院的事情。

        其实，从内心而言，我对父亲是否得脑血栓这件事是持怀疑，甚至是否定态度的。但很快，医院的检查结果给了我迎头痛击：父亲是脑血栓，需要住院输液治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我现有的常识来看，父亲血压不高，吃肉不多，脾气温和，怎么会得脑血栓呢？！我真怀疑医院是不是误诊？但事实就摆在我的眼前。我心中恼恨不已，不知道该去拷问谁！但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我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的漫不经心！如果不是村人的好心提醒，耽误了诊治，岂不酿成大错！想到这些，我背后已经有冷汗下来了！

        父亲坚持不住院，要回家输液。父亲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他甚至安慰我们说“脑血栓只要治疗及时，跟感冒差不多，放心吧，没事！”我和弟弟也尽量把病情说得轻描淡写，并高声谈论一些与之相去千里的话题，以淡化弥漫在我们周围的沉重气氛。可是，无论表面是怎么洒脱，我的心头充满伤感，因为我能洞悉父亲平静背后的百感交集，可是我却无能为力。

        在这一刻，忽然之间，我意识到我对父母的衰老估计是不足的。几十年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臂膀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力量。岁月在不经意间漂白了他们的黑发，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们的脊梁，疾病也在偷袭着他们的 健康。这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着，而我作为他们的女儿却没有丝毫的觉察和警惕，依然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们的关爱和付出。父亲的病，在忽然之间唤醒了我。是该和父母换个位置，换个角色的时候了，他们不再年轻，他们面临着衰老和病痛，而我们正年轻力壮。

        父亲需要连续输液两周，我庆幸能陪他的身边。从医院回家后，我总是不自觉地留恋在相框前，里面有许多父亲年青时的照片，照片中的父亲英俊帅气，简直比电影明星都帅。可是，忽然之间，怎么就老了呢？转眼，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真正地步入了老年。岁月真是无情啊。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们几个孩子在春天的田野里比赛跑步和跳远的情景。父亲先是在路上画好起跑线，然后让我们一排站好，大声喊“预备——跑！”父亲喊声刚落，我们便如出飞的小鸟一路向前冲去，笑声闹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把田野的空气都搅热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年的大年三十过后，父亲都会领着我们姐弟去坟上捡拾人们“燎星”（三十傍晚在家族前辈的坟上放鞭炮的一种乡俗）时遗留下来的没有响的小红鞭。我们在整个找寻的过程中都充满兴奋，每发现一个目标都如获至宝，收集在袋子里，然后满载而归。

        往事仿如昨天历历在目，真希望时光定格，父亲永远年轻，我们也永远无忧。

        父亲兄妹八人，他是长子。由于常年的精神压力和生活负累，父亲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失眠得厉害，每天要靠药物才能入睡。所以有些时候由于药物的作用，我们都起床了，他还鼾声正浓。

        睡梦中的父亲眉头紧锁，脸和眼睑有些浮肿，两鬓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头顶的头发也变得稀疏。看着睡梦中的父亲，我总是产生错觉，另一幅画面浮现在我的面前：小时候，每天早晨上班前，父亲总是要亲一下我和弟弟。他的胡子扎扎的，亲在脸上有些痒有点疼。所有，如果我们醒着总是要躲到被窝里，不让他亲。可是，父亲总能逮住我们亲上两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去上班。而我和弟弟也总是在他亲完后使劲用手擦脸。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站在父亲的床前，我几次想上前像小时候他亲我们一样亲他的额头，亲他的面颊，用我的赤子之吻倾诉我对父亲的爱，可是内心的一缕羞怯阻挠了我。同时，我也怕惊扰了父亲，影响他难得的睡眠。于是就这样怔怔地望着沉睡中的父亲，心里充满酸涩。

        我走的那天早晨，父亲还在输液。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显得脆弱孤单。我想上前和父亲告别，嘱咐他保重身体。可是还没张口，喉头已经哽咽，眼泪也来凑热闹。我赶紧到另外一个房间平复自己的情绪。我想给父亲一个高高兴兴的笑脸，可是，我的心里充满了不舍、无奈和恐惧。我害怕再次回来的时候父亲的病情会加重，或许会说不出话，也或许走不了路……我胡思乱想的同时也努力摆脱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甚至觉得这样想都是一种罪过。

        就这样思前想后，眼泪也越来越多。等待送我出门的母亲见我总不出去，进屋来找我，发现我在哭，就大声安慰我说“哭什么，你父亲什么事都没有！”母亲暴露了我的行藏，我流着泪夺门而逃，没有和父亲说上一句话。只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青，别哭，我没事儿！”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距父亲得病已经两年多了，令人欣慰的是父亲的病情控制得很好，没有进一步发展。我在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地方，祁望着父母的生活日日晴空，天天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