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小哥哥

1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顺手就把手机解锁了，点开朋友圈看看别人的周末活动，会让我有微弱的存在感。因为整个周末都在背单词，背得声嘶力竭，走火入魔，这感觉很像玩植物大战僵尸，单词吃掉了我的脑子。

右手食指机械地滑过屏幕，都是一些白花花的人脸和黒糊糊的饭菜，隐约看见几个熟悉的字眼儿飘过，“和小哥哥一起……”“小哥哥人真好……”“我家小哥哥……”

小哥哥，小哥哥……顶着大太阳看手机让人头昏脑胀的，我好像坠入一潭温吞吞的热水里，耳畔回荡着女孩子叫“小哥哥”时软糯糯的声音，眼前浮现出“小哥哥”年少时有着柔软绒毛的脸庞。谁还没有过一个小哥哥呢。

2

哥哥这种生物是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东西。真不巧，我就有一个。不是情哥哥，也不是亲哥哥，就是小哥哥。

小哥哥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方表姐的儿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对小哥哥没什么印象，毕竟一年也就见上一两面。大约是在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有着丝丝缕缕血缘关系的人们聚在大院里，坐在敦实的小木椅上，捧着热腾腾的酽茶，嗑着一小把五香瓜子，从容地谈论一年的辛酸与喜乐。冬天暖融融的太阳落在农村人红扑扑的脸上，落在水青色的水泥地面上，像是一幅泼墨手法作就的文人画。斑驳的人影欢快地抖动着，这苦尽甘来的喜悦有一种动人的美感。

我就是在这时看见小哥哥的。他个子很高，瘦瘦长长的，像个女孩子一样安静地站在他爸爸旁边。小哥哥似乎并不害羞，每当有人过去和他爸爸打招呼时，他会非常礼貌地说上两句，脸庞漾出腼腆而真诚的笑意。然后就退到旁边，专心地嗑瓜子。我看呆了，怎么会有一个男孩如此像女孩，他嗑瓜子时手指不经意的翘起，他微笑时嘴角微妙的弧度，他站着时低眉顺眼的姿态，甚至他说话时得体而不失亲切的语气，都那么地像一个女孩子。

多年后我来到小哥哥家，听到他妈妈说话，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像女孩子。当然，多少年前的我从来没想过，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叫他小哥哥，心甘情愿地。

3

小哥哥是个城里人，言下之意我是农村人。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妈妈成为好姐妹，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中考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和小哥哥同一所学校。高中嘛，自然都是一个月放一次假。我们学校还算人道，每周六中午学生和家长可以自由出入，不需要繁杂手续的那种。我母亲担心我不习惯，就和她表姐商量好，让我每周六去她家吃一次饭，也算是回自己家了。

再见小哥哥，至今印象深刻。上午第二节课之后是大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兴趣盎然地商量中午出去做什么。这时候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出现在教室门口，垂首询问着。

我已经看见小哥哥了，却没有认出来。他在学校的样子和我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站在门口，逆光，只看得见一个细瘦的黑色剪影，和隐藏着阴影中轮廓分明的脸。然而他又显得十分礼貌，让人难以拒绝。

如同第一次看见他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像女孩的男孩；这次看见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像男孩的女孩。

这时同学叫了我说外面有人找我。我走了出去，经过三排桌椅，绕过一堆一堆小蚂蚁似的人群，目光始终都黏在他的背上。他站得笔直，双手抱在胸前，背面看起来是一个蛮有气质的男生。等我到了他面前，才发现他是抱着胳膊肘的，这个动作是女生才会有的吧。

我们两人互相打量着，似乎都不确定。最后，他依旧用我熟悉的柔柔的语气说到，“你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饭，和我一起。”我愣愣地点点头。他又说，“和你老师请个假。”然后干净利落地转身走掉了。

在接下来的两节课里我都在思考，为什么在学校规定可以外出的时候要请假？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都在思考，为什么他和我说话时从不叫我名字？至于为什么我对他的性别认知障碍，这个不重要，他身上总是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违和感。

到小哥哥家吃饭，也让人印象深刻。倒不是说他家经济条件多好，（好吧，他家经济条件确实很好）而是那种家庭氛围，让人羡慕。他爸爸幽默健谈，妈妈温柔可亲，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他妈妈说话风格超级可爱，并不直呼其名，总是柔柔地说，哥哥在学校要照顾好妹妹，妹妹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哥哥，等下走的时候帮妹妹拿些水果……他安静地埋头吃饭，不时点点头。

妈妈背后是一块巨大的茶色玻璃，因为在一楼，宽敞的窗子利于采光。阳光透过茶色玻璃有一种通透的温暖，这家人就坐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吃饭，我想他们真幸福啊。难怪小哥哥如此像一个女孩子，乖巧温和，因为有这样温柔的妈妈，这样温柔的家庭。我在心里欣喜地默念着，“哥哥，妹妹，我的小哥哥，小哥哥！”

我也很想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4

之后我在校园里见过小哥哥很多次，却从没有和他打过招呼。即使迎面走来，也会匆匆错过。他经常和一个长发的女孩子一起走。有时候我会和我闺蜜说这是我哥哥。闺蜜开玩笑说他身边那个是他女朋友吗。怎么可能，他明明是个娘炮。这阴阳怪气的语气让我自己都分外恶心。然而我比任何人都相信，我的小哥哥是个乖巧的小女孩，乖得让人心疼。

周六依旧到小哥哥家吃饭，每次走在去他家的路上，他都会问我，给老师请假了吗？我点点头，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回头看我，就大声说请假了。然后两人一路无语。我很想和他说点什么，说说我很喜欢他家，很喜欢他妈妈做的饭，或者文理分科的事，我也会选文科。我在想他会称呼我什么呢，叫妹妹吗？然而他什么都不说，安静地走在前面，安静得像树叶，像白云，像独自一人。

中午我在他家休息，有时候会睡在他的房间里。他的书桌上有每一期的《最小说》，里面随意夹着邹巴巴的试卷，当时我还看《小说绘》，有点偏执地认为看《最小说》的文青都很孤独。我想小哥哥这么幸福这么乖巧，为什么会孤独呢，所有人都会喜欢你吧。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恍恍惚惚地睡着了。隐约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我睡眼惺忪，看见他站在门口。

小哥哥嘴唇动了下，像是抿了下嘴唇，柔柔地说，“起来吧，我们要上学了。”之后我曾无数次回忆起他那个的动作，很难辨认是“妹”还是“孟”，我姓孟。然而无论是什么，他始终不愿意称呼我，不是吗？

5

渐渐地，我不再想去那个有着满屋子暖融融的阳光的房子里。尽管非常喜欢这里，我却感到自卑，拧巴。高二我进入文科班，知道了密度流。我和小哥哥的相遇如同地中海和大西洋的交汇，我们在直布罗陀海峡两侧互相打量，本会有可预见的美好，却因为重力和密度差异，一个从下方侵入，一个从上方淌过，打了个照面就匆匆分散。

所幸，后来我搬到学校外面住，倒也不用去那里吃饭。但依旧会在学校里看见小哥哥，看见他和那个长发女孩一起时，笑容温和得像个女孩，看见他偶尔一个人走过偌大的操场，凛然的神情也像男孩，或者看见他的照片出现在排名榜上，安静得像是刚睡醒的可爱模样，还是像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他总会让人想起一句话，“我本是女娇娘，不是男儿身。”

我在文科班如鱼得水，经常是排名榜前几名。我的照片自然也在上面，一副气鼓鼓的表情，好像在说你看见了么，我比你厉害多了，也比你听话多了。那么我就会像你一样吗？不知道小哥哥看见没有，我真正在乎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看见。

这样单方面的赌气持续了很久，久到他离开这个学校，久到我离开那个自卑敏感的青春期。

小哥哥高考发挥失常。但暑假时仍然像每一个18岁男孩一样去考了驾照。放假时我去过他家几次，他依旧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对每一个人打招呼。我看到这张脸时简直怒不可遏，你怎么可以这么乖巧听话，你怎么可以这么胆小懦弱，你怎么可以在两个人之间转换自如？然而我什么都没说，其实我们都一样，我没有资格指责他。

小哥哥在另一个城市复读了一年，第二年的夏天，我们一同参加高考。这些年我都竭尽全力和他比，最后我们高考也要比。想来真讽刺啊，我其实很清楚，他的东西我始终得不到。但毫无意外地，我又赢了他，又多了一次自欺欺人的机会。

6

暑假的一个晚上，我和家人去他家吃饭。我去的晚一点，小哥哥下来接我。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看着头顶浅黄色的月亮，看着商店招牌上缤纷的彩灯，看着我的小哥哥细瘦的身影。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说完之后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大嘴巴，我说，“你好像一个女孩子啊，又听话又安静。”

他也不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从小我妈妈就把我当女孩养，我这样，她挺开心的。”

“你这样，你自己开心吗？”

“有时候也会不开心啊，但我有我自己的方式。”

“你有什么方式？你像个精神分裂病人一样，不停转换人格吗？”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腼腆地笑了，“被你发现了。”继而又转过身去，像小女孩一样说道，“你不是也一样吗？不都是为了让他们开心嘛！”

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热热的，眼泪啪嗒一声就落在地上，“可是你的家庭很幸福啊……我的父母一直都不在家，我从来没有像你一样和自己的家人在温馨和睦的氛围中吃一顿饭。我以为像你一样乖巧听话就会被人疼爱，就会有你那样的家庭。可是，并没有呢。”

“好啦好啦，去我家吃饭你就幸福啦。”小哥哥柔柔地说道。

悲伤如海潮一般淹没我，小哥哥就站在海面上，努力伸手抓住我。我在海底绝望地看着他的脸碎成一块块的，我都接不住一块儿亮晶晶的碎片。我很悲伤地想着，小哥哥太幸福了，所以没有选择悲伤的可能。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叫过他小哥哥，正如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妹妹。我有问过他为什么，小哥哥柔柔地说，“你知道呀，不用说的。”

我们都曾孤单过，孤单到虚构出另一个自己，陪伴自己。很高兴，能成为你，我的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