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个人在离开世界的时候,只能一无所有,那么及时而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对复仇的犹豫,不是出自于性格懦弱,而是在宗教安排与人类自主理性选择之间徘徊。(To Be or Not to Be:哈姆雷特的犹豫和选择)
他看到了当时宗教的无能为力,作恶如叔叔克劳狄斯毫发无损,他不再全心全意相信神的力量,他对人充满了赞美。
然而在行动上,死亡是他最大的阻碍,最终也成了他最大的动力。
1
哈姆雷特在犹豫什么呢?
那段“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给出了答案。
在这段著名的独白里,哈姆雷特对死亡的思考,实际上是提出了人生意义的问题。
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哈姆雷特对死亡的追问,不是怕死,而是考虑着“为”与“不为”。
To be or not to be,在翻译界目前已经被公认翻译成生存还是毁灭,这样的中文念白无疑是充满气势的。
然而在英语中,be,作为系动词,有着远比“生存”更广的含义。如果仅仅是生与死,to die or to live就够了。
在英语中,be后面接的是修饰主语的句子或者单词,He is…, There is …, I am…,等等,此外,be也表示“存在”。
笛卡尔的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英译文就是“I think,therefore I am.”这里的am,就是那个be,在这里对应中文的“在”。
所以be,不只是“存在”,还有“是”的含义,包含主语的动向、指向,是个非常丰富的词。
而在哈姆雷特这里,to be or not to be,不只是生还是死的问题,而是存在、去不去做、成不成为那样、是否如此行动的问题。
笛卡尔而 be 什么呢?显然不是复仇,而是be yourself.
按照你自己的意愿(理性)行动(复仇),就等于放弃了有上帝的世界,阻碍在哪里呢?在于死亡。
2
有上帝(宗教)的死亡,是有形的彼岸世界,不管是天堂也好还是地狱也好,死后总有个去处,总有个念想,有个寄托。
国家大剧院上演的哈姆雷特就像今天,在一切顺遂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很少思考神(宗教)的问题,然而一旦遭遇重大变故或不幸,这个问题就浮现出来。
在亲人缠绵的病榻旁,在现代医学宣布无能为力之后,在寻遍良方未果之际,人们恐怕最希望的就是有一个全能的神,冥冥之中能听到我们的祈祷,让我们的亲友奇迹般地痊愈。
这种对神的念想,就出自于对死亡的未知和恐惧。
因为没有上帝(神)的死亡,一片虚无。
哈姆雷特反复琢磨死后的问题:
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要做些什么梦。
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
对死后世界的未知,是摒弃宗教的最大障碍。
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无神论者,上了年纪之后,死亡将至,变成某个宗教的信徒。对死亡的未知和恐惧是这种转变的很大原因。
因为对死后世界的未知,哈姆雷特不能放弃上帝的指引,而按照人(自己)的意愿复仇。
而后来让他能够做出决定的,也是对死亡的不同理解。
3
在流放归来的路上,面对两个掘墓小丑,哈姆雷特看着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的头颅,生出了无尽感慨,伟大如亚历山大大帝、凯撒大帝,最终也化为尘土。
死亡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平等的。用《红楼梦》里的形容就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特别看到了他的叔叔的恶行,让哈姆雷特觉得不能继续让叔叔为非作恶,同时醒悟人生苦短。
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在说一个‘一’字的一刹那之间了结。
这种感悟也让拿着头骨的哈姆雷特成为剧中最经典的形象之一。
波兰一个作曲家在1982年过世之后,把自己的头骨捐献给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用于舞台表演,但很长时间里演员们和导演们都觉得用真人头骨有些惊悚,直到大卫·田纳特那一版本的哈姆雷特用上了真人的头骨,演员自己说,拿着真人的头骨演绎那段著名的段落让他说台词的时候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和感觉。
大卫·田纳特的哈姆雷特这种更深的体会,就是对于死亡的体会。
《庄子·至乐》里面有一段类似的场景,可以做一个很有趣的对照。
庄子在去楚国的路上看见了一个骷髅,庄子枕着骷髅入睡,梦中,骷髅对庄子这样形容死亡:
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骷髅对死亡的快乐描述,远非常人想象中的死亡,那是连王侯将相都比不上的快乐。骷髅甚至表示不愿意放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
庄子遇到骷髅这一段,行文在庄子妻子去世之后也就是庄子“鼓盆而歌”后面,而整个篇名“至乐”也表达了死后的自由境遇。
当然,庄子的“死亡”并不仅仅是身体意义上的死亡,还有生存论意义上的存在,具有跳脱出现有的存在关系的超越意义,那是另一个深刻的话题了。
而哈姆雷特对于死亡的顿悟就是,既然死亡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人生须臾之间,就应对得起有限的生命,这不是让人及时行乐,而恰恰是让人能够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为自己而活。
真正的遗憾,不是行动了而没有结果,恰恰是没有行动,你永远都不知道行动之后会怎样。
既然命运的结果不可言说,人就只能“尽人事知天命”,这样在不可避免的死亡来临之时才不会有巨大的遗憾和缺失,不会在弥留之际后悔,在心里默念着“如果自己当初怎样,是不是就会怎样”的假设。
正是这些思想的转变,让哈姆雷特最终付诸行动,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也没有后悔与遗憾,他拒绝了好友霍拉旭陪着他赴死的请求,要求霍拉旭“暂时牺牲一下天堂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显然,在死亡来临之际,哈姆雷特不再恐惧。
很多人对“不怕死”的理解是活得足够长,衣食无忧,一生顺遂。然而很多时候,对于死亡是不能用生命的长度来衡量的。
那种从没按照自己意愿行动的人生,即使延续百年,也不过是世俗的傀儡,真正的“我”不曾活过,在临终之际为着不曾尽兴的人生而遗憾不已。
复仇之后的哈姆雷特,不再有遗憾,他的人生已经圆满,在这出最伟大的悲剧落幕之前,他道出了死亡的秘密:
我们不要害怕什么预兆;一只雀的死生,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
命中注定在现在,就不会在将来,如不在将来,必在现在;
如不在现在,将来总会来;最好听天由命。
既然一个人在离开世界的时候,只能一无所有,那么及时而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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