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月时节了,永巷的花儿怕是都开了吧。
我曾经尤其喜爱那冰清玉洁的玉兰花,那纯白的模样,嗅起来还略有淡淡清香,多像含羞怯涩的美人,不经意间就撩动了千种风情。
听说过不久就要招秀女入宫了,大黎三年一度的盛事,又不知有多少女子能够平步青云,从此飞上枝头。
我伸手摸着槅扇上细细的纹路,有些岁月积淀的风尘,再抬起手掌一看,连那葱白的指上也沾染了一层薄灰。
天色也晚的迟了些,远处余晖倾洒,霞光万道,成群的燕雀扑棱着往山上归去。
我看到扫地的宫女一脸凶神恶煞地走过来,她瞅了瞅我,有些蛮横道:“你这个死丫头,天都快黑了,你还不赶快给我动手,在那发什么呆呢!”
我攒紧了手中的扫把,心头之上彷佛度上一层难以抹去的积雪,冷得有些彻骨,不禁颤抖了两下。
“姑姑,你莫要发火,我,我这就开始…”
那宫女带着探究地目光朝我望来,里面有一丝复杂:“你长得好像从前那个故去的皇后。那个皇后她,她叫什么呢?好像是年…年什么。”
“姑姑,你定是看错了。”我将垂下的额发往脸颊上拨弄了些,敛下眸子,小心翼翼回道。
“明明有些像,你把头发捋起来,我看看!”
我后退了两步,将扫把护在胸前,平静地说道:“姑姑,天色不早了!”
那宫女最终放弃了探查我,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拖着一身疲惫回了闭月宫中,跨入宫门之内,还能望见屋中惨淡的烛光。我推开屋门,小翠已经趴在床边呼呼大睡。我走过去给她掩了掩被角,才从柜中取出一壶偷来的浊酒,坐在门前的踏跺之上,抿上两口。
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未有一日想过自己是这般境地,可我沦落至此,却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轻易死呢,死了就没了希望,死了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圣上选秀那日,千门贵胄之女乘着香车入宫,我站在拱门之后,瞧着她们明艳的模样,艳羡不已。圣上在凤仪殿选妃,据说这次圣上带了兰贵妃,明摆着告诉太后,他是绝对不会选了任何女子入宫侍奉的。
他这个性子阿,倒是一点也没有变,我站在凤仪殿外,很远便望见圣上出殿的威仪。可是离得太远了,就只能看到模糊的明黄一点。
在我身旁的宫女一脸八卦地窃窃私语:“你知道吗,圣上今年对着太后娘娘说,这进宫的女子啊,他一个也不要,他只要他的兰贵妃。”
“不是吧,圣上怎么能对贵妃感情如此深厚,这若是我,每天作梦都要笑醒!”
“哎?小灵,你倒是说说,你怎么看?”
我扯了扯嘴角,苦笑说道:“圣上真是爱惨了兰贵妃,六宫妃子他不要,可偏偏只要她一个人。”
“小灵,你…”
我惊觉自己怎么将平日隐藏的情绪暴露在外,可是这会儿我的眼睛里满是酸涩,再也按捺不住眼眶的泪水,只能任凭它汨汨而流。
可不就是爱惨了兰贵妃吗?
这明明白白的真相摆在我眼前,我却不敢有丝毫触碰。我一碰,它就跟个锥子一样锋利,朝我的心狠狠刺来。
晋安三十二年,我还是齐王府中的小女儿。那时我父王刚刚从西北打仗归来,圣上亲自宴请我们一家。
我自小体弱多病,从未进过宫。那是第一次母妃同意了我,说带我去宫中觐见天颜。
可别提那时我有多欣喜,皇宫的巍峨耸立,早已在我心中成了一处不可冒犯的神圣之地。
圣上对我父王赞赏有加,连带着我的兄长也被封官晋爵,圣上眯着眼睛睃视着我的娇俏样儿,声音浑厚有力的说道:“齐王啊,你这个小女儿,朕瞧着十分钟意,不知是否许配人家?”
“回禀圣上,老臣小女常年久病缠身,故而还未许过人家。”
圣上捋着长须笑道:“那倒是巧了,朕的太子也缺一位太子妃。不如就将你那小女儿嫁过来,你看如何?”
那时的我顺着圣上的视线望着那个少年,他有些绯红的面颊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有些羞意,我竟觉得他跟个娘娘腔似的。
自小我身体不好,更讨厌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还未等我父王再言,我便走到宴席中央,跪拜在圣上面前,毫无惧色说道:“圣上,小女不想嫁于太子,小女已有心上之人。”
圣上沉默了片刻,又不动声色问我:“你可知抗旨的罪过?”
可我那时虽然心里发怵,面上却无半分害怕,我目光如炬望着圣上说:“若是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那么一死又有何妨?”
可我没有瞥见太子半是苍白半是惊愕的脸。
圣上最终没有处罚我,可我明白,他心里也是不快意的。
坊间传开齐王府小女儿胆大妄为地拒绝了与太子的婚事,说是太子也忒没本事,竟被一个女子拒婚。
这事传在我父王的耳朵里,他脸上也是数不尽的阴霾。
我母妃疼我,便将我关在闺阁之中,可我知道,我那番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论已然成为京城的笑柄。
可我从未后悔过。
宁远哥哥见我时,一脸促狭说道:“你这个丫头呀,真是个不省事的丫头,你可知上京城里王孙之间,怕是再无人敢娶你了。”
他望见我欲哭的模样,一脸讨饶道:“姑奶奶,别哭别哭,我娶你还不行吗?”
可惜宁远并未娶我。
宁远大婚那日,正是阳春三月,他娶的那个女子只不过是一个青楼妓子,可他却悖了家族的意思,以死相逼,要娶她进门。
我听过坊间的传言,说那个女子绝色无双,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可宁远哥哥怎么能不顾及那个女子低贱的身份,怎么能不顾及曾经答应要娶我为妻的誓言。
我醉在长街酒肆之中,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见了我醉意坨红的脸,轻轻将我抱上他的马车。
马车行得有些颠簸,我突然睁开双眼,却望见他怔愣不已的模样。
我那时醉的厉害极了,便附上他的左耳,嬉笑着悄悄说道:“我认识你哦,你是那个太子…宁远他不要我了。你娶我好不好,我要嫁给天下间最尊贵的男子,我要…今后宁远见了我…只能跪地拜我…”
他说:“好,阿灵,那我娶你。”
太子与我成亲那一日,十里长街,红妆潋滟。
有一年圣上派太子前往南疆镇压贼寇,让宁远将军陪同。
那时我也穿上男装,偷偷混入尾随前去。后来太子发现了我,只能一脸无奈地揪着我的领子说道:“为夫怎不知你这个小顽皮,竟如此荒唐?”
他们与贼寇那一战,尤其惨烈。太子左腹中箭,宁远肩头被伤。可我还是选择了悉心照料宁远。
宁远有些复杂说道:“太子妃这样对臣,臣着实有些受宠若惊,还望太子妃莫要对臣如此。”
我听了这话,气急朝他吼道:“你明知我喜欢与忧心的皆是你,你还这样对我!”
可这话被太子听得清清楚楚。
他许是早就知道我喜欢宁远,又或许从一开始,就知明远是我所爱之人。
可我不知为何,他仍旧未怪我,只是对我更好了些。
永泰元年正月廿八,太子成了新的天子,他封我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而宁远则被派往边城作了将军。
那时他初登基为帝,本该扩充后宫,可是他却废黜后妃之制,只留我一人独坐中宫。
永泰三年六月,宁远被边城三十万将士联名上报中饱私囊,独吞军饷。
若要平息人怨,只能将宁远斩首示众。
可我去求了圣上,圣上说,他不能不死,否则,那三十万的将士他无法交代。
可是我说,他要死了,我便不独活。
最终圣上放了宁远。
永泰四年春,宁远反。
原来宁远早已勾结了异族人,想要在去行宫的路上刺杀圣上。
异族人许宁远大司马之位,宁远大约因着我的缘故,让圣上多年不重用他。他许是也想封爵拜相,不甘屈居人下吧。
可我不知的是,宁远本就是异族人。宁家多年前的失踪的孩子不是被替换过的宁远。
圣上为了护我,生生受了宁远一箭。
我听见宁远最终被捉拿时的不甘愤懑,也看见了圣上孤寂的眼神。
圣上说:“阿灵,你不信为夫,偏偏让为夫放了他…你不知朕有多喜欢你,朕从小就心心念念着一个在榕树下放风筝的女孩子,她那笑阿,真真让朕想要藏…一辈子…阿灵…”
圣上那次九死一生,自他醒来后,他便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来我的椒房殿。他纳了新妃,封她为兰贵人。
兰贵人经常在御苑放风筝,她的风筝阿,常常飞得很高很高。
自圣上许久不来寻我后,我便成日幽思成疾。有天夜里,椒房里放火烛的铜架被一只猫踢翻在地,走了火。
火势蔓延地极快,我几近晕厥在里面。
恍惚间见圣上前来的影子,可我最终还是没能醒来。
但是我没有死在那场火里。
我被圣上放在花船上,沿着小河淌在下游,被一位医者救起。
可我后来左脸上有一道蜿蜒的疤痕,连声音也变得沙哑不已。
再后来我进了宫,成了一位宫女。
每日站在离圣上很远之处,看着肩舆从我眼前走过,那便是我最欢欣的时刻。
据宫里的其他宫女说,那年椒房起火,眼看着圣上飞身入了火中,兰贵妃也跟着进去了。
后来圣上忧思多年,一直是兰贵妃陪伴左右,宽慰其心。
怕是圣上也感念兰贵妃多年的情意吧。如此深厚,又有谁岂敢辜负。
问君可以平生懊悔至极之时?
君若无,可吾有,甚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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