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回忆起儿时在乡间的生活,那时的生活悠然自在,无拘无束,小伙伴们天真浪漫,在乡间随意游荡。春天是一片片的嫩绿,桃花开了嫣红,晴日里我们放飞风筝。夏天是浓绿的,夏蝉长鸣,烈日下,我们下溪抓鱼,摘莲蓬,在水里嬉笑打闹。秋天是金黄色的,是橘子成熟的季节,记忆中我们总是在吃着橘子,从还未完熟的青橘吃到了熟透的金橘。冬天是雪白色的,是热气腾腾的腊肉火锅下白菜,是围在火炉边吃着瓜子话家常。这些情景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让人无限怀念。
每当回忆起这些,脑海中就会常出现那间老屋。那间老屋,它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也成了一幕幕故事发生的舞台。
一
在我的回忆里,它是座老旧的屋子,四周的墙壁是老式样的,用很硬的秸秆编扎好后再用灶灰和泥糊就的,门口有很高的木门槛,屋内的地面是如丘陵般的土疙瘩地。整个房屋分为堂屋、灶屋和卧房三间,在堂屋靠后墙处有一墙分割开一个小隔间。屋前有有大石块堆起来平整的台阶,台阶下面是一大片是地势低洼的晒谷的场地,屋后的空地上栽种各式各样的花,有栀子花、牵牛花、水仙花,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像是一个小花园,再往后是一个不大的菜园,菜园与小小的花园之间隔着一个小池塘,池塘的水面上漂满了大片大片的绿萍。这个小花园是如此的特别,虽然园内已是杂草遍地,但透过那些凌乱的杂草,依稀可见当年屋子的主人精心种植,时时梳理过的痕迹。我时常想像培育它们的主人是何样的人,应该是有着区别于周围人的审美情趣吧。
我5岁那年,父亲买下了这个老屋,一家三口从伯父那边搬了过来。老屋离伯父家很近,中间只隔了我三爷爷的屋子。老屋建于什么年月我已经不太清楚了。没有搬来前,屋子住的是一位远房亲戚,听父亲说,他们是曾祖父的兄弟那一脉下来的。以前,他们虽然和我们离的近且又有亲戚关系,然而似乎和我们较少来往比较疏远。可能我那时太小,对于他们一家没有任何印象。后来长大了,听父亲说,那家有一人和我爸爸年纪相仿,我应该叫伯伯,考进了武汉大学,后来又考上了研究生,现在应该是博士了。这在当时是足够光耀门楣,让全村人骄傲的。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全家都搬走了。
我们搬过来的时候,老屋已经很老旧了。灶房内的土灶已经快要塌陷了,四壁多残破,屋顶也漏雨。父亲是木匠,一番折腾后,灶屋里砌好了水泥灶台,屋顶换了油粘布,四壁也得到了加固。搬过来没多久,卧室内屋顶经常会掉下灰渣,父亲就将木板搁在顶上阻挡灰尘,时间久了那上面竟成了老鼠们的娱乐场。到了晚上,房顶隔层的木板上就会传来老鼠四处跑动的声音,时时会有吱吱的叫叫声。
那时父亲总是忙个不停。在屋前场地上,柴油动力的锯木机哒哒一直响,父亲用力抱起一长截的树放在锯木机上,手身体抵住一头,慢慢向前推着,树木渐渐被锯成一片片木板。白花花的未散尽热气的木板,堆满了整个晒谷场。晚上,父亲就会开启车陀机,手拿车陀刀,吱吱刺刺,灯光下,被车掉的木屑花在父亲的胸前翻滚着。每当这时,我就会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的入神,看着一个个平凡的木头在父亲的手中渐渐变成光滑可爱的陀状。这些可爱的陀会被送到需要打造陀床的客户手里,然后被安钉在床的一个角落,被油漆成不同的颜色,最后静静地在岁月中坚守着自己位置,等待着慢慢失去光泽,变的灰蒙,在无人的角落腐蚀崩坏。
陀床现时已不多见,然而在我少时却很常见,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老屋的卧室里也有一个,被青色的油漆漆的泛光。卧室里面床永远是主角,这个陀床也不例外,它宽大,几乎盘踞了卧室四分之一的空间。床的四角有高高的立柱,床头,床尾和里面一侧的有陀柱装饰,床的整个空间由纱帐罩着,将卧室内的单调陈旧的墙和地面分隔开来,内部形成了一个明亮鲜艳的空间。
儿时我睡在它上面,朝上面看时,时常被右上方的布幔上纹着的一对燕子所吸引,它们一前一后飞过湖面,长长的剪刀羽尾。从我躺着看的角度看,总觉得其中的一只像是一个人,叉开剪刀似的双腿。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父亲晚上还没有回来,我不肯睡觉,总是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总是说,快点睡吧,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便看着那对燕子,想像着那是一个奇怪的人,拿着一束花朝迈开剪刀似的腿朝前面走过去慢慢双眼模糊了进入了梦乡。父亲没回来时,母亲总会留着灯不关,直到父亲回到家。当我睡过一会儿醒来后,父亲就已经回到家了。在我睡眼朦胧的视线中,看到父亲脱掉外衣,洗脸洗脚。在母亲和父亲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中,我又进入了梦乡。
当我年龄大一些后,开始自己单独睡一张床。关掉灯后,老屋沉浸在一片漆黑中,黑暗中,老屋的角落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这些声响令我脑海中充满了各种离奇古怪的幻想。我时常会感到害怕,有时候父亲会和我睡在一起,这时我才会感到踏实。
为维持一家人生活,父亲几乎全年无休地做着木工活。我那时常常呆在父亲做木工活的地方,看他做活。他是慈祥的,总是笑容满面地和我说话,几乎从未动手打过我。他有一套木匠工具,锯子、刨子、钻、锤子、斧头、墨线车、曲尺等等。经过这些工具操作,一个桌子、衣柜、木梯就活现出来。有时候看着无聊乏味了,我就摆弄起那些工具来,或者把那些锯掉的木块像堆积木一样堆起来,那时总听的到父亲提醒我别割到手。
假期自由的时光里,我整日在户外玩耍。屋后的小花园是我童年时开心的乐场。
春夏时节,屋后高高的棕子树上结了大块大块的棕子,黄黄的,被一层蜡质的黄皮包着,鲜艳发亮,我们几个小孩时常拿着竹篙将其戳下来,拿着彼此扔仗。有时会爬上屋后那高高的桑葚树摘桑葚吃。有时拿着网兜去屋后那沟里捞些浮萍给家里的鸭子吃。这个时节,园子里的栀子花开了。每当早晨起来,推开后门,一阵阵幽香便迎面而来,映入眼前的是碧绿枝丛中朵朵白色的花儿,在露水中显得清丽可人。这时奶奶会带着我去摘下一朵朵的花,放在房间里,放在她住的那个堂屋隔间里。整个房子里面都弥漫着栀子花的幽香。
刚搬来老屋的时候,奶奶和我们住在一起,就住在那个隔间里。隔间面积约八平米,有一个小窗朝向屋后的小花园,唯一的门口与堂屋相通。记忆中,奶奶每天总是把它收拾的干净整洁,因此那儿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隔间光线不好,奶奶把房间收拾好了之后就会搬把椅子坐在堂屋的门口边,拿着一本本小说看,她是识字的。她喜欢看古旧的小说,如《西游记》之类,有时没书看了她也看看杂志。奶奶在老屋没住多久就搬到伯父家住了。那个隔间慢慢的变成了堆放杂物的房间。
二
每个孩子都盼着过年,我也一样。每年过年,对于我来说,意味着有新衣服穿,有大堆好吃的零食,有好看的电视节目,可以去走亲戚,可以暂时放下作业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临近过年的前的日子,家家户户杀年猪,腌腊肉,置办年货,买新衣,一年的辛苦似乎都要从这几天里好好的得到慰劳,每个人平时生活不管有多不如意,都要暂时放下,脸上挤出笑容,做出幸福的姿态,暂时地享受下这几天幸福快乐的日子。过完春节后,生活便恢复平常。小孩子是不懂得这些的,只是单纯地感到亲人团聚,有吃有喝,有玩有闹就无比的快乐了。在春节的几天里,灶屋里的灶火整天都燃的红旺,锅里一道道菜盛出来,放在灶台上等着上桌,香味飘满整个房子。我整天坐在烤火炉边看电视吃零食。
大年三十,父亲会做好一桌团年宴。从早上父母就开始在灶屋生活做饭,直到忙活半天做完。满桌的菜,有鸡鸭、鱼、腊肉等,共十来样。这桌菜的象征意义就远远大于饱餐一顿了。其中的鱼是必不可少的,象征的是年年有余,藕、鸡、腊肉也都是要有的。在饭菜端上桌子前,需要先放鞭炮,上香蜡,拜祖,意味着要先请祖宗享用。结束后,再将丰盛的菜肴端上桌子。一家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聊天,这其中充满了仪式感。
除夕夜,一家人会围在火炉边数岁。堂屋内地面有一个六边形的小坑,周边用砖头砌好的。刚刚搬进老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形状的坑,不知道是用来作什么用的,当时只是好奇也没问。后来在过年的时候,父亲总会搬来一些大的木头放在这个坑里生起火来。看着小火苗渐渐变成跳跃恣意一束大火和烟雾开始升腾起来,老屋的空气变的也生机活跃起来。我喜欢看着那团火在木柴上舞动的样子,听着呲呲批批的木材裂开声。当火光亮起来后,隔着一米远也能感受到温暖。父母喜欢拿着火钳眯着眼拨着火,使火能烧的充分些。我时常会拿着糍粑在火堆里烤着吃,将糍粑放在火边,一小会儿就熟了,满口的软糯香。即使肚子吃的再饱,也能吃的下。一家人围着这团火,看着电视上直播的春晚。
这个时候,我喜欢听父亲讲起他的过往。父亲出生在六十年代。爷爷出世时,父亲还在念高中,因家贫无奈辍学。在当年,接受高等教育是件很不容易的事。爷爷在世时,即使家里很困难,也一直让父亲上学。与当时村里的许多家庭相比,他是非常重视教育的,然而他却从来没有上过学。爷爷年青的时候被国民党抓壮丁入伍,在部队里面接受了零星的教育。晚年的时候,因为意外不幸做了截肢手术,截掉了左胳膊和右手大拇指小指。在百无聊奈的岁月里,他断断续续地写下了自己的过往经历。有时候会写下些诗来排遣心中苦闷。那些诗,我看过,虽谈不上何文学价值,但却能反映他当时的心情。如:“我身遭残万事休,一切环境不自由;唯愿孩辈成大事,幸福晚景何须愁。”在希望孩辈出息成大事的心愿下,即使身体残废,他依然努力想尽一切办法供父亲上学。那时的除夕夜,在燃烧着的柴火边,爷爷总是向孩子们讲述着那些过往。这样的场景,我无法亲临,只能想像了。爷爷1978年去世,也是这一年,父亲终断了求学的梦想。在父亲的心里,留下了些永远的遗憾。时过境迁,如今在柴火边,当年听故事的父亲变成了故事的讲述人,听众已换成了我。
到了零点,父亲会打开堂屋大门,在庭场里燃放爆竹。这时,家家户户都会开始放烟花爆竹,黑暗沉寂的天空会被烟花点亮,精彩炫烂。
我会一直站在外面,看着那满天此起彼伏的烟花,伫立良久,直到爆竹声息,烟火消尽,才回到堂屋。这时母亲已打好洗脸水。在母亲的催促下,我极不情愿地开始洗脸洗脚。上床睡觉前,母亲总会叮嘱我,新的一年要注意水,注意火,希望我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
三
童年的时光,是五光十色,是温馨的,无忧无虑的。老屋像是个摇篮,我坐在里面看云起云落,晨风暮雨,内心怡然。
十二岁那年,我开始在镇上中心小学读六年级,在学校寄宿,每周回家一次。习惯了家里饭菜的我来说,那一年的寄宿生活,是一段痛苦的时光。学校的饭菜朴素寡淡无味,生活各方面都要自理。那一年母亲离家在外务工,父亲在周边的地区接木工活,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老屋开始冷清起来了,白天几乎都是紧闭着门,只有到夜晚了,父亲才疲惫的骑着自行车回来。上初中后,我依然是寄宿,母亲依然在外务工。周末放假,我会呆在姨妈家里。老屋越发显得冷冷清清了。也是在那时,村里的很多人家开始新建房屋,一栋栋楼房雨后春笋似地立起来了。老屋依然是那样,和周围崭新洁白的楼房比较起来,它显得是那么凄凉和落寞。周末放假两天,我依然呆在姨妈家。那时父亲因工作忙,有时短期不能回家。偶尔,父亲刚好回家时,我能和他回老屋住一晚。躺在我经常睡觉的床上,黄黄的灯光似乎比以前更暗淡,往日的温馨欢快似乎已经消散,再难寻觅。
慢慢的,我开始有些嫌弃老屋了,嫌弃屋内那凹凸不平的疙瘩地;嫌弃那高高的陈腐的木门槛;嫌弃屋外那低洼的晒谷场,嫌弃那木条旧旧的窗;嫌弃它整体的寒酸、低矮、陈旧。
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填进了心里,我开始用功读书。初中的那段时光,我常常比别的同学早起床,早早地来到教室看书复习。对于课余活动,我不再感到丝毫兴趣。我只想着要努力上进才能回应我所面临的现实,仿佛那一切境遇都与我存在关联,而我能做的且必须要做的就是:避免堕落并取得优异的成绩。期末考试后,当看到自己的成绩开始排到前几名后,我内心感到了些许满足。初三那年,班里有几位和我一样的“早起晚归者”,我们天天坐在一起,彼此切磋对证一套套的试题,直至深夜都乐此不疲。那是一段让我无比怀念的时光。
初中毕业后,我如愿已尝地进入了期待的高中。出外务工的父母也回到了家里。父亲再一次将“岌岌可危”的老屋进行了修缮。屋顶换上了一层隔水的塑料布,卧房内的顶上也装订上了塑料布以阻隔灰尘。
那个奶奶曾经住过的隔间,已经充作杂物间好几年。为了我能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复习功课,父亲将它改造成了我的卧室。旧的竹篱墙换成了砖墙,疙瘩地上也铺上了砖,墙上也用石灰粉成了白色,新的写字台也被安放在了里面,墙上挂上一副从市面上买来的字画,上书着“奋进”二字,隔间完全换了模样。只是光线不好,白天我还是喜欢在堂屋里复习功课。到了夜晚,房间完完全是我的世界。有许多个夜晚,我安静地坐在写字台前,面前的台灯,黄黄的灯光,做着一套套试卷,看着厚厚的教科书;也有很多个夜晚拿着一本本武侠小说看,沉浸在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里。写字台上的那个台灯一直到深夜才会熄灭。高中三年,大部分时间在学校度过,除却寒暑假,我每个月只回家一次呆上两天。和初中时代一样,我依然花大量的精力在功课上,心境依然未曾改变。父母一直在家,不再出去务工。
和童年不一样的是,我的生活与老屋联系的越来越少了。即使是在寒暑假的时间里,虽然生活场景与童年一样,但是童年小伙伴已难聚身边,自己心境也已大不同从前。我不大爱出门,在家看着一本本的书。在家才住的时间几日,就已觉得无聊乏味,只想赶紧去学校。
与童年相比,年龄越大,就越对春节不那么期待。村里留有传统手艺和仪式感的老人先后都慢慢离世。留下来父母一辈的人,大多常年在外务工。春节村里那短短几天的热闹,和一年大部分时间平淡相比,显得突兀奇怪。即使热闹,也不似以前那样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敞开似的热闹,很多户人家选择在外地过年。过完正月初八,那热闹像升起的烟花瞬间烟消云散,生活恢复往日的平淡乏味。除夕夜,家里也不再烧柴火,因为有了电烤炉,烧火确是很麻烦了。只是依然我会在零点的时候站在外面很久直到天空没有烟花,母亲依然会催促自己洗脸睡觉。那时我向往着城市的生活,希望以后能去到很远的地方。
四
大学后,我离家千里,每年回家一次。我似乎已习惯了在外的生活,回家像是短暂的旅行,老屋像是个客栈。父母都慢慢变老,只有老屋还是那副模样。
最后,老屋终于还是被拆掉了。我不曾见到它拆时的样子,当我回来的时候,一座崭新的房子立在那里。明亮的空间,雪白的墙壁,光亮的地面,新屋比老屋要亮堂多了。我的卧室也变成更大的空间,一张大床安放在里面。
时间流逝,老屋的记忆在岁月的长河里渐行渐远。现在我早已习惯这样环境的生活。时常,我会想起,在高中时代,那个隔间里,晚上我关掉台灯,周围漆黑一片,父母早已睡着,慢慢地,那个朝向屋后小花园的窗户开始泛出模糊的白色。我望着那窗户,头脑天马行空,刀光剑影,也想像着我的未来,想像着那些遥远的地方,慢慢地,眼前模糊一片,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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