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
1.
35岁那年我离了婚，儿子周小舟3岁。他的妈妈李雪去了美国，孩子判给了我。我放弃了如日中天的事业，退居二线，照顾儿子。
儿子有一只粉红色的小熊，已经破旧不堪，我已忘记李雪在什么时候给他买的。他对那只小熊钟爱有加，无论走到哪里都拿着它，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抱着它。
有的时候，我看到他偷偷对着它笑，跟它说悄悄话。我不知道原因。
直到有一天，他自己在房间里，我听到他轻轻地喊它，妈妈。
晚上，等儿子睡着了，我躺在床上偷偷地流泪。黑暗中，有一只小手，帮我将眼角的泪水擦干。
早晨醒来的时候，儿子正站在小凳子上，踮着脚洗脸。我的怀里放着他最爱的粉红色的小熊。那是在李雪走后，他唯一一次没有带小熊去幼儿园。他把小熊留给了我。
2.
也是那天，我被幼儿园的园长叫去，因为儿子跟小朋友打架。我拿着他的小熊去幼儿园的时候，他的眼里还含着泪。
我问他为什么打架。他说，一位叫陈小东的小朋友说他没有妈妈。我默不作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说，我有妈妈。我不知道他说的妈妈，是远在美国的李雪，还是我手里破旧的小熊。
我说，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应该打架。
陈小东的父亲也来了。陈小东的父亲竟然是陈奋！我冲上去给了他一拳，是他让我没了妻子，让周小舟没了妈妈。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张猥琐的脸，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在连续加班半个月之后，我回家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却看到陈奋在我的卧室里，手里握着儿子粉色小熊的一只腿，用力地抽打着李雪的屁股。李雪像狗一样撅着屁股，在他的身下娇喘着。
园长和两名保安把我按在了地上。园长问我：你是来教孩子打架的吗？
儿子拉着陈小东的手，从一群尖叫大哭的小朋友之中挤了出来，昂着小脸问我：爸爸，你在跟我朋友的爸爸打架吗？
我说：我只是忍不住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
3.
晚上回家的时候，儿子闷闷不乐，哪怕我已经带他吃了他最爱的蛋糕，陪他坐了碰碰车。走在楼道里，我对儿子说：爸爸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我对着楼道喊了一声：要有光！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我看到儿子的眼里瞬间放射出了光芒，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问：爸爸，喊别的是不是也能实现？我也有个愿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抱起他，说：爸爸也不知道，要不你试试看吧。
儿子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了，噙着泪水。我担心他会喊出那个让我们心疼的名字。他小手紧握着拳头，对着楼道高喊着：我要……我要……我要……我要光……
整栋楼的灯都亮了。
那天夜里，儿子紧紧抱着小熊，一刻都没有松开。第二天，小熊湿透了。
4.
幼儿园的园长又跟我谈了几次，说儿子性格孤僻，不喜欢与人交往，总是一个人抱着小熊在角落里。他甚至连一首儿歌都没有学会。
我想搬家，搬到离市区更近一点的地方去，以便儿子能受到更好的教育。现在我住的小区是农村社区改造的示范区，当年我负责拆迁工作时给自己留了一套。小区里住的大多数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他们靠征地补偿住了进来。还有一些是在外打工挣了几个臭钱的暴发户。我不想儿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我将搬家的想法说给儿子听后，儿子没有同意，他说自己有了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小涛。
在儿子的口中，小涛是一个英俊潇洒、幽默风趣的人，喜欢主持正义。他集所有英雄的优点于一身，他是超人，是蝙蝠侠，是奥特曼，甚至是小朋友版的雷锋叔叔。每天儿子都要跟我讲他跟小涛在一起的事情，绘声绘色，眉飞色舞。那种崇拜溢于言表。
小涛把儿子从孤独的深渊里拯救了出来，我带着一半感恩和一半好奇，在一个黄昏见到了他。
他只有一只耳朵，半边脸长满了胎记，比青面兽杨志有过之无不及。他的衣服破旧不堪，旧到看不出穿的是他姐姐的还是哥哥的。脚上穿着村里家庭妇女们手工做的老布鞋，泡沫鞋底都快磨平了。一笑露出满嘴黄牙，牙与牙之间的缝很大，像决堤了的长江三峡。说话的时候舌头不加力，牙还漏气，噗嗤噗嗤地，像放屁一样。操着一口城乡结合部里才会有的普通话，跟我打招呼。
我把儿子抱进车里，转身离开了。我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儿子说：爸爸，这跟做朋友有什么关系吗？
5.
在跟小涛成为朋友之后，儿子变成了一个性格开朗的孩子。但他依然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唱歌，虽然我曾经无意见听到过他的歌声。那时候，他抱着破旧的小熊。
儿子生日的时候，李雪从美国赶了回来。她给儿子带来了一皮箱玩具，儿子把它们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的书桌上。依然抱着那只小熊。
吃过晚饭，李雪说要赶飞机回去。她拉着皮箱要走，儿子含着泪站在门口，说：妈妈，我想给你唱首歌，你听完再走，好吗？
李雪说：好。
儿子红着小脸，抱着小熊，小手紧握着拳头，一首接一接首地唱歌。唱到第三首的时候，李雪低头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不早了。而儿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整栋洞的声控灯都亮了，仿佛天堂一样，充满光明。
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儿子唱歌。
儿子声音更大了，没有一首歌在调上。他的歌声里带哭声，李雪在每一首歌结束的时候用力地鼓掌，偷偷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在歌声中，不知伴随着谁的呜咽，听着让人喘不过气。
在唱完第十二首歌之后，儿子哭了，嚎啕大哭。
儿子说：妈妈，我唱完了。可是……我能……我能……再唱一遍吗？
李雪说：妈妈喜欢听。
儿子唱完第三遍第八首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小声的哼哼，歌声里带着呜咽，我听不清歌里的曲调。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唱歌，一首接着一首。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李雪站在门口，哭得像个泪人。只要儿子的歌声没有停，我们谁都不能动，哪怕地裂天崩。
在唱到第四十四首的时候，我只能听清一句歌词：世上只有妈妈好……
李雪再也站不住了，坐在地上抽泣着，说：宝贝，别唱了，妈妈不走了。
儿子的歌声没有停，一屁股坐在地上，睡着了。嘴里还哼着第四十四首歌。
晚上，他第一次没有抱着粉红色的小熊睡着。他抱着妈妈。我听到他在睡梦中咯咯地笑。
我说：但愿他的梦永远都不会醒。
李雪：但愿他明天一醒来，梦想成真。
我说：会吗？
李雪：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说：他已经为你唱了四十四首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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