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第一次叫她,她脸上的尴尬就像别人说出了她多年尘封的隐私,然而黄土一样实在的她不想拒绝,她的嘴唇动了动,答应的声音就像说悄悄话。
农村人淳朴,接受了一个称呼就等于接受了称呼所包含的所有内容,所以我成了她的儿子。她给孩子们说我和他们的哥哥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每次回到家,我就成了中心,她和爸还有几个妹妹把我围在中心,我们说话的声音就像家里的土炕一样暖和。
冬天,她拉起我的手放在衣襟下,我忘记了窗外还在下雪的寒冷,我想吻她皱纹满面的脸。夏天,她总是要我坐在院子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她说她最喜欢那里,坐在老槐树下吃饭、歇凉真是舒服。他喜欢说话,你只要问一句,她会说上一上午——
和所有人一样,孩子是她的一切,因为到现在她还有一个深深的伤痛,那是她内心永远没法弥补的裂痕,几十年前,她十几岁的时候嫁到婆家,她说她的第一个孩子简直就是画出来的,“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那么标致的男孩子”她说着,但要强的她,从不会流泪的她禁不住流下了两行老泪,因为那个孩子夭折在几岁的时候。
她是个女人,但有着男人的坚决和果敢。我的妻子,也是她的大女儿,在三岁时的一天,晚上突然发高烧。凭直觉,她感到情况不妙。不管爸是否反对,她背起孩子向县城奔去,她要用双脚丈量这几十里的夜路,她不管晚上突然飞起的一只野鸟是不是惊得一身冷汗,也不管自己是走还是跑,唯一能想到的是——救救孩子……月光下,孩子的嘴唇发紫,她摸一摸孩子的嘴唇,还有气。
那天,她真的挽救了生命,她和时间赛跑,硬是把女儿及时送到了医院,医生给孩子输上液体时说了一句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迟送来一会儿,孩子就保不住了。看着孩子的脸色红润了起来,她的心也放了下来。幸亏她这一跑,才保住了妻的一条小命。
她每逢节假日,都盼望着我回去,回去就忙着下地,什么季节会做什么季节的饭菜,南瓜、玉米、红薯、土豆都是她辛勤的成果,看着我吃,她觉得是一种享受,只要我吃了,她就高兴。我也不会谦让,只要做好了饭菜,我总是吃得最多。本来饭量大,加上农村特有的风味,而且是妈妈做的,我没有理由不爱吃。有时候,我捎话说要回去,她就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没有了希望,才从硷畔上老槐树下叹口气说——嗨,今天还没回来,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们再也不敢捎话了,因为怕她天天盼着。
本图来自网络对她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一颗心,每一个孩子都在牵挂,哪一家夫妻常淘气争斗,哪一家日子紧巴巴的,哪一家小孩要满月,她的心老在盘算着如何牵挂孩子,但从来不让孩子们牵挂她。有一年,妻刚刚初中毕业在家里呆着,妈妈得了病,病得很是厉害,开始她还能吃饭,也能睡觉,还能下地,但后来就卧床不起了,再到后来,大小便都在炕上解决,就是这样,她硬是不让告诉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许是命不该绝,她后来好起来了,就自个到县城输液,病全好后,才告诉孩子们说——前几天,我得了一点病,现在好了。说话轻松得就像得了一次感冒一样。
今年9月,阿爸先走了,她单膝跪地烧分离纸(配偶去世的时候烧的一种祭奠纸)的身影有些寂寞,但此时她还忘不了自己的孩子们,她一边烧着纸,一边对爸说——你现在已经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你要回来把孩子们捏一捏,摸一把,他们可受不了。尽管不不信神,但也为她的举动而感动,一个母亲,在另一半去世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的生活该怎么过,反而处处想着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孩子。
现在马上春节了,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回去和妈妈拉一会话,就想睡一睡家里的热炕,或是吃几颗她亲手栽种成熟的枣子……
夜,很浓,整个小城都睡了,北极星下面的土窑洞里,妈妈是不是梦见了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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