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不仅霸占着都市人的时间，甚至主宰着都市人的命运。
区教育局副局长刘正轩出差途中，手机被盗。手机里储存有他与情人幽会的艳照，以及他“行贿”区委书记的录音。在梳理手机丢失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影响的同时，中年男人刘正轩得以全面检视自己的生活……
小说表达了“中年焦灼”：对事业的不甘、对婚姻的冷淡、对激情的迷恋、对美好和善良的执念，对忠诚和责任的背离与追挽，对婚外情的沉迷与自谴，对官场规则的抗御与沉沦……
手机像一面镜子，镜鉴出滚滚红尘中的啼笑是非，特别是当歹徒大骂刘正轩为“坏人”，勒索的手机“赎金”刚好与刘正轩和情人对山区贫困少女的爱心助学金相吻合时，小说呈现出庄邪互嘲、好坏互动的魔幻现实色彩。
手机掉了
1
手机掉了。
晚上11点，刘正轩准备向妻子打例行电话，却怎么样也找不到手机了。这可不是小事，好一番折腾，待他把酒店1107房所有角落搜寻了个遍，他不得不懊恼地正视这个事实：手机掉了。
如果你刚好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对未来有着强烈而美好的憧憬、甚至私下里还动用了“永远”“唯一”等大词，却不幸遭遇了情殇，面对感情的突然死亡，你的那份错愕、愤怒、撕裂、落寞、不甘，就等同于刘正轩现在的感受。刘正轩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希望能回想起最后一次使用手机的细节，但是结果显然令人沮丧，为此他愁眉紧锁、面相狰狞。
这副颜容，如果被黄又橙看到，她会怎么样？她一定会轻拍他的脸，温柔地说，嗨，嗨，说你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好大一回事嘛，哪里需要这样犯愁！
无疑，黄又橙是善解人意的，这也正是刘正轩最喜欢她的地方。他俩大概在一个半小时前分手。在杭州，刘正轩是客人，黄又橙是主人，所以前者去了后者专门为二人约会开的房间，在那里度过了美妙的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晚餐都是叫的外卖，不想出门，两人在一起，分分秒秒都十分美好，特别是在私密空间，一切面具和心事都放下的时候，大家都愉快、轻松，何必为了一顿晚餐大家都衣冠楚楚装腔作势呢，没有那个必要了吧。两人分处于两个大城市，飞行时间都要两个多小时，再说两人都有家庭，成功约会一次，比过年都难。黄又橙是一如既往地好，当她猫一样柔顺地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有一个瞬间，刘正轩甚至在想，如果黄又橙是自己的妻子就好了。念头是一晃而过，但事后刘正轩还是觉得自己很可耻。可耻而危险。自己妻子哪里有错，需要为自己的荒唐行径买单？于是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刚好被黄又橙捕捉到了，笑问他什么意思。他很镇定地说，太美好了，我都想象不出，世间还有什么是比跟你在一起更美好的事情了。
黄又橙立即回应，好啊好啊，这种美好可以成为常态的，你娶了我吧。
知道此刻没有退路，一退，格局就变了，刘正轩勇敢地正视黄又橙，神情庄严地说，这是你说的啊，可不许反悔啊。
黄又橙眼里的亮光很快就暗淡下去了，不说这些了，伤感得很，我们都知道不可能的，没有必要搞得鸡犬不宁的，你知道我最怕麻烦了，好好的日子一遇到事情，就整个不好了……她的眼里已经沁出了泪水，像任何一个热恋期的男人一样，刘正轩再次捧起了她的脸庞，甚至还吻去了她的泪水，然后把自己的脸庞紧紧地跟她的脸贴在一起。
之后，他突然感到自己又来了激情，如果说刚才吻她的眼睛，更多体现的是一种仪式感，而现在，他俨然已经把嘴唇当成了一种利器，先是耳垂，再是颈窝，接下来自然是对方的嘴唇，他预计要动用蛮力方能撬开她的唇齿，没有料到，两唇刚一会合，对方的舌头已经藤曼般弥漫于他的整个口腔，与此同时，攻防易位，对方已经翻身上马，转瞬之间已如弹簧一般在他身上跌宕起伏……她太狂野了，那剧烈摇晃的长发和乳房，在他眼里呈现出魔幻般的美感，而她的表情，那种迷醉，那种骚乱，那种……淫荡，对，淫荡，像磁石一样摄猎着他的整个身心，对，此时此刻，他是船，她是水手，他是土地，她是犁，他是弓，她是箭矢……鬼使神差之下，他抓起了枕边的手机，拍下了她的“激情魅影”，她呢，不仅未加阻拦，连吃惊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还呜呜地叫着，把动作做得更加夸张，似乎在鼓励和配合他的拍摄……
你拍我艳照干嘛啊？过了很久很久，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吧，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她的声音沙哑而性感。
不干嘛，觉得美，就拍了。
把你自己拍进去没有？
嗯，我看看。他再一次拿起手机，翻看起图片来。他不可能拍得到自己的面容，但大部分图片上，有他半个“家伙”。他把手机递给她：你自己看看吧。
我才懒得看。她慵懒地说，你看看就把它删了，不然你老婆看见，会闹个底朝天了。
我不删。他用一只手枕着头，深沉地说，我把它藏起来，想你的时候，我就看它。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的口吻，充满了撒娇的意味。
谅你，也不敢。她拍拍他的脸，心中有一种爱怜，像是母亲对儿子那种爱怜，想到自己还没有孩子，她有些伤感，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有些发疯，你，也疯了。
她口中的他的疯狂，究竟指的是他拍艳照，还是床上表现，抑或二者兼有，他没有去问，自己倒是觉得，后者更重要些，毕竟自己都是四十二三的年龄了，平时和妻子，一周最多一两次，而今天，短短三个小时的时间内，居然梅开二度，雄风浩荡，这不能不让自己骄傲。
他问，明天晚上，我们还见面吗？
呃，她顿了顿，明天是周五，他可能要回来，呃，也不一定，明天白天再约？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老公在杭州城外100多公里的郊县任职，平时一般不回杭州的家，周末回来。据说两口子关系不错。老公对她很好，是众人眼中理想的好丈夫。她结婚以后，二人曾约定斩断关系的，一个雨夜她出现在了他所在的城市，也是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她抱着他哭着说她忘不了他，老公对她越好她越忘不了他，求他依然在心底给她留一个位子，作为一个男人，他能怎么样，感动、感激、得意，还有失而复得的欣喜，虽然也有那么一丁点的纠结和愧疚，但钻进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同时钻进了他心里，或者说这个女人原本就在他心里，压根就从来没有出来过。他们以一场淋漓尽致的缠绵，为他们将近一年的“忘记彼此”的努力挂孝。他们再一次成为秘密情人。他们有一个约定：彼此的存在，不能危及对方家庭；如有波及，孽缘斩立决。在心里，他们都是感恩自己家庭和爱人的。他们承认彼此都不是真正的坏人。真正的坏人是没有罪恶感的，但他们有，他们在彼此的身边越感到幸福，心里的罪恶感就越强。
大概在晚上9点左右，黄又橙提出要回家了，虽然老公一般来说不会回家，但万一他给家里打电话呢，10点过后老婆都不归家，他会怎么想呢？所以她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晚上10点前，务必是要回家的，即便是难得一见的情人来杭州，她也不想丧失原则。她的倡议立即得到了刘正轩的响应，两人立即穿衣正容，不到一刻钟，收拾完毕，脸贴脸吻别，一前一后出门，在宾馆门口，刘正轩再次拥抱了一下黄又橙，目送她上了出租车，之后自己也钻进一辆出租车。整个流程极其流畅，在黄又橙略带感激的目光里，刘正轩觉得自己做得真棒！她一定认为我是善解人意的，我当然善解人意，刘正轩坐在出租车上一边看微信一边微笑，只有与她分手了，我才能在11点给妻子打电话。只要出差在外，他就会在晚上11点准时给妻子打电话，已经坚持10年了，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刘正轩隐隐约约记得，当时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大概是9：25，他甚至在想，赶回酒店，他还可以舒舒服服洗一个澡，然后躺着床上给妻子打电话。但是现在，他已经舒舒服服洗完澡了，正要给妻子打电话，却找不到手机了。
2
手机去哪里了呢？
落在出租车上啦？不对呀，下车时还望座位上望了一眼的，确定没有落下东西才关车门的。要么就是下车到宾馆的途中，手机被人偷走了。回想起来，确实有两个吊儿郎当的男青年与自己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男青年甚至跟自己说了一声“对不起”，如果真是他们作案的话，估计这个时候，他的同伙已经得手。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就太糟糕了，小偷这种蓄意的行为潜伏着多种不确定的隐患，说不定，手机就是手雷了。想到这里，刚刚从丢失手机的震撼中平静下来的刘正轩，再一次感受到不寒而栗。
手机，如果刚刚从商店里买回，哪怕是苹果最新款，哪怕它价值8000，或者10000，它也就只是一个价值可以量化的商品，丢了就丢了，心痛归心痛，却是没有任何隐患的。但是，手机一旦被人使用，特别是被人添加了越来越多的个人信息之后，手机就不单纯只是一个商品，或者是一个通讯工具了，它首先是你的社交秘书，通讯录上成百上千个电话号码，将你的亲友、同事、客户及其所有交往对象一一罗列在册；其次它是你的社交平台，短息里的私密沟通，朋友圈里的公开分享，微信里的暧昧互动，一切都赫然在目；它还是你的财务助手，你随便摁上几个数字，就可以划走账上的数万、数十万元的钱，也可以买来你想买到的任何商品；手机还是一个巨大的储存器，你可以用它写文章、拍照片、录音、K歌、看电影、玩游戏、读书，电脑有的任何功能手机都可以有，区别无非是使用方便还是不方便。一个人对手机的功能研究得越透、使用得越深入，他对手机的依赖程度也就越高，手机也就越发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旦他与手机分离，他就手足失措、惶惶不可终日。有一个统计数字，城市人平均每天用在手机上的时间是4小时，平均每人的刷屏次数是73次，玩手机已然成为城市人最主流的生活方式和最大的生命消遣方式，难怪有人说，头可断血可流手机不可丢。生命的悲壮由一方小小的手机来进行演绎，这已经不滑稽了，就像刘正轩，他完全不是手机控，但现在他的手机丢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被手机控制起来了——不仅仅是因为他必须要使用手机，更是因为过去频繁使用手机，手机里储藏了他太多的信息，或者说秘密。
冷静，冷静。他一直在告诫自己，先要想清楚，手机丢了自己将面临着什么样的麻烦。只有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才能正确地采取行动，进行有效的补救。他在写字桌上的服务指南册子里抽出一张纸，拿起铅笔，对自己说，捋一捋，捋一捋。
打给妻子的电话，打不成了。这让刘正轩很惶恐。坚持了十多年的优良传统，竟然为因为这样的原因给终止，实在太滑稽了，刘正轩是一个很讲究仪式感的人，当然也有人说他古板、机械、程式化，他认为生命中有些东西是不可减省的，一旦减省了，就突破底线了，人生的意义就崩溃了。比如出差在外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这个事情就很重要，你想啊，你远在千里之外，说句难听的话，死在哪里家人都不知道，你不报平安，家里人怎么放心？再说透一点，你不报平安，家里人也对你平安与否，持无所谓态度，那么，你的价值何在？你那个家庭，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所以报平安不是简单的刷存在感，是对家人的尊重，也是自重，更是维持、体现这个家庭和谐、美好的重要 形式。假如这样的形式都减省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减省的呢？夜不归宿可不可以？减省掉对家人的担忧就可以了。包养女大学生可不可以？减省掉对婚姻的忠诚和责任就可以了。贪污受贿可不可以？减省掉对党纪国法的敬畏就可以了。做人是万万不能这样做的，所以刘正轩评估手机掉了之后的影响，首先想到的是不能在规定时间给妻子打电话，性质很恶劣。今天是他飞杭州的第一天，飞机落地后他曾用微信给妻子艾小玛发了一个字，“安”，但晚上11点艾小玛接不到他的电话，会不会心急如焚，为他担心？或者会不会心生狐疑？假如艾小玛给自己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子，声称“你老公现在我们手里，赶紧给我账号上汇100万，不然我们就撕票”，艾小玛会不会当即就晕厥过去？刘正轩越想越怕，心也越收越紧，几乎立即就要出门到服务台去打公用电话，但最终克制住了，在纸上写下：当务之急，给小玛打电话。歹徒的狞笑，以及妻子惨白无助的愁容，无限清晰地浮现眼前，他命令自己，思考手机丢失对自己造成的影响，最多只能再用5分钟， 一分钟都不能再多了。
第二个问题出现了：身上的钱，够用不够用？打公用电话，无疑是需要付费的，这点零钱，他是有的；但现在所有的花销，都需要现金付账——已经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他身上连信用卡、银行卡都懒得带了，反正一切都可以通过手机搞定——就算是零钱不够用了，到银行的ATM旁，用手机照准二维码一扫，机子就可以乖乖地吐钱。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手机会掉。他钱包里的现金，不超过1000元。会议要开四天，是一个全国性的教育高峰论坛，本来办公室的小高是非常想跟他一起来“学习”的，小高是浙大毕业的，故地重游会会老同学呀什么的当然十分美好，他也是一个习惯于成人之美的人，但这一次他没有同意小高的请求，他是有私利的，他的情人黄又橙在杭州，免不了是要幽会厮磨的，他怎么可能把一个活体监视器放在自己身边呢。哎，四天时间，1000块钱绝对是对付不过去的，当然明天开会，可以见到一些同行，但一面之交就开口借钱，这个口咋个开得了嘛？怎么办呢？犹豫了一下，刘正轩在纸上写道：2、请小玛明天一早快递信用卡。
紧接着的问题是，他不能把手机当钱包用了，偷（或者捡）他手机的人呢？他开通了手机银行，只要破译了密码，卡里的钱可以瞬间被转走。如果只是转走活期账户上的钱也还损失不大，万一把定期、理财产品也给转走或处置了呢？那他的家庭财产可就清零了。当然，当然，支付宝、微信转账、微信红包也可以让卡里的钱自由迁徙。这些过去给自己带来巨大方便的手机功能，如今则演变成一个又一个吞食自己财产的黑洞——只要坏人能够破译密码。坏人能不能破译密码呢？一般的小偷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但万一小偷与黑客牵手合作呢？刘正轩仿佛看到自己已经站到破产的边缘，他赶紧在纸上写下：让小玛一早到银行挂失！
3
刘正轩带上了房门，他急着给妻子打电话，一边下楼一边继续思考——
那么，最坏的后果是什么呢？一时间，刘正轩有些恍惚，是不是也可能，压根就没有什么坏结果，无非是他丢失了一个通讯工具，给自己生活造成短暂而有限的不便，仅此而已？而且在刘正轩长达20年的手机使用史上，应该不止于掉了3个以上的手机吧，加上那些过时被弃用、最终不知所踪的手机，起码有15个以上。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被失踪的手机困扰过。是不是印了那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另外一个自己却又在说：不对，过去的手机其实就是通讯工具，只有最近今年兴起的智能手机，才是真正是危险品，怎么说呢，就有点像情人，在你身边是百媚千娇浓情蜜意，你俩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但是，如果你们分手了，她到了别人身边，获知了你众多秘密的她是不是一颗针对你的烈性炸弹？最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在哪一个点位上爆炸！
已经有些耸人听闻了，而且他强烈反对这种类别，黄又橙那么好，自己怎么能拿“情人”来作比喻呢？刘正轩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觉得可以往好的方面想一下——我的手机设了开机密码，别人能不能开机？
这个问题似乎显得愚蠢，别人要么根本对你手机里面的内容不感兴趣，纯粹把手机当成可以换点散碎银子的二手商品，要么就对你手机动了心思，开机密码有个屁用。刘正轩有个朋友是华为的技术中层，他多次指出密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所有人都在手机里兴高采烈地裸奔，只是他们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别人可以将他们一览无余的。所以这个朋友曾多次奉劝身边的朋友，手机里的东西越少越好，能够打电话解决的，尽量打电话，尽可能少用短息、微信、QQ交流；电话说了也就说了，要破译就得使用高端技术手段，一般人根本做不出来，而QQ微信这些留下的交流痕迹，却能让所有人有目共睹。朋友甚至还专门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过一句话，你们这些当官的，特别要重视这个问题哟。
简直是一语成谶！刘正轩苦笑着摇头，他在西南某省会城市的一个区任教育局副局长，虽不是多大一个“官”，但教育是刚需，城市居民对娃娃的教育程度普遍很高，他的职位刚好又赋予了他不大不小的权力，所以平日里围着他转的家长、校长、老师，以及民办教育培训机构负责人，简直就像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刘正轩并不排斥与他们交往，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接受他们名目繁多的各种好处，而对于他的婉拒，对方也就哈哈一笑，并不坚持一定要他笑纳，毕竟他只是个副职，他能明白自己的诚意、在表态时不使坏就行了。这样，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位干净、正直、有能力的好干部，一个最好的证明就是，机关的干部年度考核，多年来他都是领导和群众公认的“优秀”等级。一年两年获评“优秀”不算什么，多年连任，简直比登天都难。但与之成反比的是，一些考核并不如他的同事，这些年升迁的升迁，重用的重用，毕竟，教育事业产业蓬勃发展，对人才的需求简直是如饥似渴啊！而他在副局长的岗位上一干就是10年，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英才，已是名副其实的中年大叔，却丝毫看不到升迁的希望，暗地里，刘正轩也曾意志消沉、怨天尤人，有一次还专门请了他的几个高中同学喝闷酒。还是那个在华为工作的同学一语点破天机：你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摇晃手着里的红酒杯，乜着眼睛问同学，此话怎讲？
同学就跟他分析原因。早年他是一所中学的普通语文老师，有一次在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赛课，获得了一等奖，引起了当时也在赛课现场的区教育局局长的关注。返程的飞机上他刚好与局长邻座，他的谈吐和见识当即让局长动了挖他的念头。很快他顺理成章地进入区教育局工作，一去就当中教科科长。同事们都瞪红了眼，纷纷猜度他与局长的关系，局长有次在饭局上骂人：我与他有屁的个关系，我就看他刘正轩是个人才！局长在离开区局长岗位转任市局常务副局长之前，刘正轩被任命为区教育局副局长，那一年，他还不到35岁。有人开始掐指计算他的锦绣前程，认定他3年后必将被“扶正”，理由是区局局长3年后到龄，按规定不能再担任实职。谁知道老局长在升任市局局长不久，被人举报涉嫌贪腐，居然被坐实了，给判了8年，办案人员甚至还调查了刘正轩几次，好在刘正轩与局长之间真是清风入怀明月出岫般的关系，刘正轩这才逃过一劫。本来这样的彻查查出了一个党的好干部，刘正轩的仕途理应展开更瑰丽的画卷，但造化弄人，10年光阴白驹过隙，岗位变迁静如处子。表面上，刘正轩似乎已经认命了，但骨子里面他是不服气的，心里面的功名意识时不时地烈焰毒蛇般咬他一下，所以他要寻求安慰。华为同学说，那个局长给你带来了好运气，同时也把坏运气作为他的政治遗产，给你留下了。所有人，包括你局里面的同事，以及上面的领导，都把你当他的人了。
刘正轩气恼地说，我跟他是清清白白的上下级关系，组织上都查清楚了的，怎么我就是他的人了？我跟他没有人身依附关系！
同学说，随便你怎么说，过去他事实上就是你靠山，现在靠山倒了，你也就只能自生自灭了。你会说你能干，你不服，但是能干人好多啊，凭什么当局长的就是你？你拍着胸口说，在你的视野里，你就是最有教育思想、教育理想、教育情怀和教育实践经验的人吗？
刘正轩不说话了。就是在他以前任职的中学里，起码都有三四个老师，综合素质是明显高于自己的。同学说得对，他得益于老局长，那个贪污分子！刘正轩绝望地喊：那我就真的玩完了？
同学说，你可以再去找一个靠山。
锤子靠山！刘正轩伏在桌子上睡起觉来。他没有醉，他只是难受，他不愿意违背心性，但又确实觉得壮志未酬。在同学面前，他装着睡着了。
手机的秘密弹指可破，人生的密码呢?
4
到了大厅总服务台，那个漂亮的前台小姐听说他要用公用电话，居然吃了一惊，说这年头哪里还有公用电话啊，你怎么不用手机啊。刘正轩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却不得不赔笑脸道，手机丢了，所以才向你借用电话嘛。小姐说我们这里真没有公用电话。刘正轩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那我就借你们总台的值班电话用一下吧。小姐脸上露出狐疑而警惕的神情，你真是我们这里的客人吗？房号是多少？刘正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报出房号和自己的名字。小姐查了一下连声抱歉，不好意思刘先生，原来您是参加高峰论坛的贵宾，我刚才只是好奇，您为什么要到总台来打电话，您房间里不是有座机吗？
刘正轩整个傻掉了。都说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都说处变不惊真英雄，自己遇到一点事情就惊慌失措，连房间里的座机都视而不见，难怪人家前台小姐要把自己当神经病！但既然已经这样了，刘正轩也还是想挽回一点颜面，他故作镇定地说，房间电话有问题，打不出去，所以我才下楼向你讨电话嘛。小姐哦了一声，说我马上通知服务员去看一下，然后递过来一部座机，说先生您先用这个电话吧，长话区号前加拨0。
现在，电话就握在刘正轩的手上，可他的手指停在空中，不知道该摁什么键。他脑子短路了，居然想不起妻子艾小玛的手机号了。家里座机号倒是烂熟于心，但若干年几乎没有用过，前年就停机了。小玛的号码是多少呢？她最初用的是一个139的号码，稍作回想那11个数字就出来了，但那个手机没有用几年，换手机时把号码也一并换了，是135打头的号码，想都不用想号码就在脑海中盘旋起来，只是这个号码早就属于别人了，一般来说号码停用以后通讯公司会冻结这个号码一段时间，拨号时会有“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这样的提示，这实际上就是“换号公示期”，之后这个号码就重新进入市场进行流通，所以总有朋友错过了“换号公示期”，打原号码去找小玛的，至于号码的新主人是否烦恼、恼怒、不胜其扰，她是不得而知的，那都是正常反应，但小玛给他讲过一个不正常的故事：她一个大学同学给她打电话，激动地表示终于找到她了，然后热火朝天地跟她谈论大学岁月，谈论自己的病情，谈论孩子的教育问题，起码打过三四次电话，每次通话都在10分钟以上，后来那同学感觉确实哪里出现了问题，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艾小玛吗？那边的声音很冷静，说我从来不是艾小玛，也从来不认识艾小玛。同学感觉受了奇耻大辱暴跳如雷道，你他妈神经病啊明知我找错人了你还一次又一次跟我通话！那边的声音依然冷静：听着，神经病是你，不是我。为什么是我，你自己想去。说完挂了电话。同学想了三天，想明白了，之后用尽各种办法，终于搞到了小玛的新手机号码，寒暄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给她讲了这个离奇故事，最后她总结道，我想明白了，神经病确实是我，而不是她，小玛你觉得呢。妻子本来是很严肃的人，却也忍不住爆出了大笑，直到她给老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在笑，她说我那同学怎么就那么傻了，打了几次电话而且打的都是长篇电话，居然不知道那头的人是谁，难道她打电话是为了演讲吗，完全不需要对方回应吗，她真的是个神经病啊。记得当时刘正轩也与妻子小玛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他甚至对妻子这个白痴一样的女同学充满好奇：一个人到底要修炼到什么程度，才能拥有这种神一样的才华？……回到现实。小玛后来又换用了189的号码，那个号码刘正轩记不住了，现在小玛用的是180的号码，他隐约记得最后4位数字是4712，中间还有一个0，但完整的号码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个号码并不是小玛新近使用的，起码用了5年了。这很有趣，刘正轩握着酒店大堂服务总台的值班电话的话筒，嘴角泛出了笑意，这是自嘲而具有反讽意味的笑容，他感到自己的可笑程度差不多赶到了小玛那个白痴同学：老公天天给老婆打电话，但他不记得老婆的号码。
唯一的解释是，号码存在手机通讯录里，且妻子被设置成了可以快速拨号的“1”号人物，也就是说要给妻子拨号，拨一个“1”就可以接通，根本不需要重复作为一个完整通讯号码存在的那11位数字。为什么过去的号码可以记得这样牢？因为过去刘正轩还不大习惯用这种一键拨号，而且那时普遍使用固定电话，每用一次固定电话，都要老老实实地重复那11位数字，想不记住号码都难。即便如此，老公不记得老婆的电话号码，终究显得荒唐和不光彩，小玛观察到这个情况后，曾经认认真真地跟他赌过好几次气，勒令他必须记住，每一次他都真心认错，表示立即整改，有一次还当成背出了那11位数，收获了妻子满意的目光，可是为什么那些数字后来还是瓦解了呢？记住一个手机号码有那么难吗？只能证明自己真的没有把这个当一回事，真的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一个连自己妻子的电话号码都不愿意去记的老公，还算是一个人吗？刘正轩恼恨得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光。
他停顿得太久了，总台小姐忍不住唤他，先生，先生。
刘正轩把眼神从迷思中拔出来，呃，刚才一直纠结一个事情，就不知该不该给妻子打电话。怎么说呢，我们在冷战，一个多月了，咳。
前台小姐哦了一声。刘正轩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随口杜撰这样一个理由，或许在他意识中，夫妻闹矛盾是正常的，而老公记不住老婆的号码，完全是不正常的，是可耻的。
那么，前台小姐说，先生您不是说找不到手机了吗，您可以给自己打个电话呀，说不定手机被好心人捡到，他正发愁如何把手机归还给您呢。
石破天惊！他感激地看了前台小姐一眼，立即开始拨打自己的号码。他多么希望前台小姐描绘出的那个画面呈现在电话的那一端，如是那样的话，他愿意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奉上作为酬金。
电话通了。电话那头爆出狂笑，不止一人在笑。刘正轩的心抽紧了。
你老兄稳得起哦，这么久才来电话。我们哥几个合计，再过五分钟你不来电话，我们就主动给你的老婆大人打电话了。“老婆大人”，那是通讯录上他对妻子的“尊称”。
刘正轩最担心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此刻，他很冷静，在房间里用白纸写下来的那些文字不就是应急预案吗，他说，兄弟，谢谢你帮我捡到了手机，你在哪里，我愿意出500元酬金。
那边又是一阵狂笑，500元，老兄你太天真了吧，你这个苹果7plus，成色也新，就是在二手市场起码也可以卖四五千，凭什么500块就把老子打发了，真把老子当雷锋啊。
那你们想怎样？实在不行，我就给你5000？但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我可以让我妻子汇给你们。
好吧，看你还算耿直，我们就不给你兜圈子了，平常吧，这样的手机你给五千呢我们也就可以把手机还给你了，但是我们哥几个无意间看了下手机里的照片，啧啧，那女的真霸道！真霸道！能不能把她介绍给我们玩玩？
似乎有一股热血，一下子窜到了脑门上，刘正轩破口大骂，放你妈的屁，那是我老婆，不是花钱就可以找的鸡!
依然是狂笑，上气不接下气，好吧老兄，经过讨论我们一致认为那女的确实不是鸡，但她也不是你老婆，而是你情人。但即便是情人，估计你也舍不得把她拿出来让我们分享，我们也就不为难你了。但是我们还是要跟你做个交易，你出钱，我们把手机还你，而且我们保证绝对不把手机里的艳照搞上网。大家都是有尊严的人，是不是啊？
已经是明显的敲诈勒索了。刘正轩问，你们要多少？
10万。
刘正轩跳起来，我一个小老百姓，哪有那么多钱？
不要妄自菲薄嘛，你可不是小老百姓，你是刘正轩刘大局长。
歹徒已经把手机里的信息做了初步的提炼，分析出了他就是刘局长了，看来越快收回手机越好，刘正轩道，我没有那么多钱，1万元吧，一万元让我取回手机！
刘局长，霸王餐不是你这么吃的。我们不跟你讨价还价，你觉得你那个手机值10万，就再跟我们联系；如果你觉得自己的马子不值那么多钱，也就算了，不过明天的网上可就多了几张艳照了，呵呵，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一张白纸递过来了，是前台小姐，上面写着几个字：要不要报警？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但前台小姐这个举动让他很感动，此刻，他成了一个正在发生的刑事事件中的当事人，他最亲密的人，妻子，情人，暂时都不能知晓这个事情，而这个陌生的前台小姐，无意中成了现场见证人。事态已经很严峻了，无疑，他是需要与人商量着决定对策的，但面对前台小姐关切的目光，刘正轩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她都不是自己可以托付心事的对象。
5
穿过旋转门，刘正轩来到酒店外面的院子里。5月了，淡淡的槐花香沁人心鼻，让他一下子回忆起自己的恋爱时光。那一年他患胸膜炎在省医院住院，身边没有亲人，又是平生第一次住院，身体和心理都极其脆弱，好在主治医师对他很照顾，一来二去他竟然对这个年轻的女医生产生了好感，经过几次试探他确信女医生对她也有好感，至少不反感，那个时候的通讯工具是传呼，女医生用的是中文传呼，他就大着胆子给她发了一个信息：身上的病被你治好了，心里的病却因你而起了，怎么办？不同于手机短信的点对点传递，传呼信息需要通过传呼台的传呼小姐中转，习惯了传达“我不回家吃饭”“我在开会”
“有空给我打电话”之类信息的传呼小姐对他这条传呼信息很感兴趣，习惯性的懒洋洋的声音瞬时热情洋溢起来，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美好的故事正在她指尖铺陈，她充满了成人之美的快乐。如她所愿，刘正轩成功地把主治医师约到了住院部楼下的老槐树下，主治医师那晚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着艳丽的连衣裙，平时她从不化妆，那晚嘴唇很红，看到这两个变化刘正轩就感到好事成了七八分，女为悦己者容，她都为你梳妆打扮了还不说明她心中有你啊。那晚的槐香令人沉醉，他俩都轻飘飘的，似乎槐香都可以把他俩托举起来，月亮当空悬照，明亮得让他们害怕，毕竟这是在病区，他是病人，她是医生，随时都可能见到熟人。槐香和月光是他爱情的证人，一晚上她都没有怎么说话，但是当他说到他出院后一定要请她陪他看话剧时，她响亮地回答：好的！我等你请我看话剧！多么美好的承诺，一如当时那明晃晃的槐香。
多少年过去了？差不多20年了吧。主治医师就是艾小玛，在刘正轩出院后的第二年，他们就结婚了。跟世界上所有的夫妻一样，在经历了如胶似漆的蜜月期之后，他们把彼此变成了相亲相爱的亲人，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暗淡了，但木炭上尚有热量和温暖。特别是儿子出生以后，妻子几乎把所有心思都用到了儿子的成长、教育身上，她有轻微的强迫症，心里稍微有一点事情就睡不着觉，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儿子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较，每每充满懊恼、自责和绝望。刘正轩出差在外，之所以选择在晚上11点给她打电话，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将孩子的功课辅导完毕。孩子现在才初一，你能够想象吗，初一的孩子晚上11点才能睡觉，这个妈妈要付出多么大的心血！其实本质上刘正轩很不愿意这个时候打电话的，因为一接通电话，两口子的话题完全都会集中在孩子身上，孩子的种种不好，妻子无微不至的贴身辅导中遭受的种种困惑、打击、委屈，统统都是通话的主题，很多时候刘正轩都觉得自己是垃圾桶，接受的全部是负能量，但他没法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妻子，如果他这样说了，一定会遭到妻子的迎头痛击：你当甩手掌柜，当然潇洒，孩子的学习、生活都是我一个人管，我上班无时不刻面临着要死不活的病人，心情本来就压抑，却还要辅导你儿子，你儿子智力本来就不好，学习态度也糟糕，我每天都要跟他斗智斗勇，简直人都要崩溃了，你倒好，跟你抱怨几句你都受不了，那好，从明天起你来管儿子，我不管了！
那可不行。她不管儿子，自己可管不了。他最多可以辅导一下孩子的语文，数学英语完全辅导不下来。妻子是医科大学毕业的，智商肯定比他高得多。所以，哎，就这样过吧，有人说中国的家庭里有一个永远比不上别人家孩子的小孩，一个焦虑的母亲，还有一个缺位的父亲。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妻子无疑是最辛苦的一个人……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老公有一个情人吧？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刘正轩一阵心悸。
---其实，也不叫情人吧，我跟橙橙之间，算得上是一份爱情吧。刘正轩虚弱地为自己辩解，所谓情人，充满情色、欲望、交换、包养、不伦、家外之家等等不健康色彩，而我与橙橙之间，从相识到倾心，闪耀着圣洁的光芒。我们互相欣赏，交集很少，点到为止，以不破坏对方家庭为最高原则，我们甚至约定，只要危及对方家庭，我们的关系可以随时“突然死亡”，不需要向对方作任何解释。“只不过在众人眼里，我们依然是一对苟且男女”，刘正轩自嘲地想，终究这还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地下情感，主流价值观绝对是不允许一个男人同时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的。
他们的爱情肇始于5年之前，刘正轩副局长带队前往四川阿坝地区某高半山上的村小，捐送教学用具。好多孩子脸上都有泥泞，拖着明亮的鼻涕，但他们眼里的那种淳朴和善良，特别让刘正轩感动，临别了，送他们下山的吉普车都已经发动了，刘正轩突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叠百元大钞，硬塞在一个10多岁女孩的手中。刚才女孩的老师介绍，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中小女孩的双亲都去世了，现在她跟爷爷奶奶住一起，生活很艰辛，每年都要跟大人上山挖虫草。10多岁的小女孩啊！城里的孩子都还在大人的怀里撒娇呢，她却要到深山里挖虫草！刘正轩这个举动让小女孩惊惧不已，涨红了脸，坚决不收，这时女孩身边的年轻女老师说，收下吧，叔叔心疼你呢。小女孩就把钱收下了。刘正轩这才回头看了年轻女老师一眼，阳光刚好打在她的脸上，那春风一般的神采，与远处隐约的雪山，似乎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关系。那姑娘真好看，刘正轩怦然心动，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样说话。倒是女老师自我介绍说她叫黄又橙，是杭州人，来这里支教，有一年多时间了，她预计自己可能还在这里呆一年左右，“我来这里吸取正能量，回去工作，一定会少一些悲观”，她不超过30岁吧，话语中怎么会有那么沧桑的感觉？刘正轩问她要了手机号码，表示想通过她跟踪小姑娘的情况，黄又橙看了他一眼，抄下了自己的号码。
之后，他们加了微信好友，每隔一段时间他都可以看到关于那个山村小学的图文报道，偶尔也有她的个人心绪记录，总的基调是纯净的，昂扬的。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刘正轩捐助过的那个小女孩时时出现在她的日志里，有一天，黄又橙说小女孩小学毕业了，下学期就要到镇上的初级中学读书了，她表达了对她的留念，微信里她俩的额头顶着额头，脸上都挂着笑，笑中分明又带着泪光，背后是青天白云，一派苍茫肃穆。刘正轩动了念头，立即私信黄又橙，说他将一直资助小女孩读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只要她能考上大学的话。很快她回复：真的？
他说，真的。
她说，为什么？
他说，为了你。
她说，怎么讲？
他说，你一个杭州人，跑到深山里支教，又是为什么？你真了不起。我要向你学习。
她发了一个吐舌头的可爱表情，大概过了30秒钟，她说，我好像爱上你了。
他心狂跳不已，却没敢接话。他觉得自己在玩火，玩得有些过了。半个月后的某一天，他接到她的短信，说她要回杭州探亲，路过他所在城市，如他有空，想见他一下。他草草结束了自己主持的一个会，用最快速度赶到她入住的宾馆房间，门砰地一声关上，他已经拥她入怀，几乎没有任何过场和语言交流，他们已经完成了男女间的最后一件大事。待平息下来，她说，你欺负我。
他说，就欺负你。
她说，我知道你会欺负我。
他说，那你还来找我？
她说，我就是来让你欺负我的。
他说，你傻。
她说，我爱上你了。
他似乎开始害怕了，不敢再用调情的口吻说话了，他吞了一口唾液，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已经结婚了。
她嘻嘻笑了，害怕了吧，以为我那么好欺负。
他继续解释，我比你大十几岁，实际上我们也真的不合适。
她似乎有些恼怒，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一点都不好玩。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一样一直耷拉着头，直到听到她说，算了我不吓你了，我不会缠上你的，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你老牛吃嫩草是赚，我鲜花插牛粪上是亏，别人怎么看我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听到她说，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你吗？
为什么？
上次你来学校，硬要把一大把钱塞给那个小女孩，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
这样简单？
不简单。你的善良，像一柄剑，洞穿了我少女的心扉。
我的善良？他嬉皮笑脸，恐怕是因为我的帅吧？
切，她说，善良是最大的帅。
他感动莫名，只好吻她，待她融化为泥，他却有心无力了。她笑，老头子，看你逞能。
她抬眼看天花板，说，那个女孩子，你能资助多久就资助多久吧，我也会为她的存钱，下学期结束后我就回杭州上班挣钱了，不过我想至少每年我要回去看一看那个学校，以及那个女孩子。
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她兴奋起来，一跃而起，说好了啊，每年去一次。
小女孩已经在县中读高一了，成绩相当不错，很可能考上大学。刘正轩除了每年资助她生活费和学费意外，还在偷偷为她存钱。之所以说是偷偷，是因为他是背着妻子在存钱，妻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真要把这个道理给她讲清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刘正轩毕竟是个有点实权的小领导，小小地搞一点私房钱，还是有门路的。
那笔钱，大概有10万块左右了吧？
10万！怎么这么邪门，偷手机的歹徒开口就索要10万，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
因为彼此的善良，而被对方爱上，这使得他们的爱有一种超凡脱尘的神圣感，他们经常为这种神圣感动，所以互相鼓励，一定要把善良继续到底。而现在，歹徒居然拿着圣女一样的爱人的艳照作要挟，搞敲诈——
怎么办？
怎么办？
6
他决定屈服。
他不想冒险。
他不能让一张艳照毁掉一个圣女。
但是，他必须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万块一万块跟歹徒讨价还价，最好能砍一点价下来，实在砍不下来，至少不能让歹徒狮子大开口，再漫口喊一个价出来。
路过大堂，他听到总台小姐在喊，刘先生，请你过来一下。
他走过去，总台小姐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有电话找您，我让他稍等，正要来喊您，那边电话挂了，再也没打来过，来电号码，好像就是您先前拨出去那个号码。
刘正轩先是睁大了眼，很快又泄气了，对她表示了深深的谢意，叮嘱她如果电话再打来，一定通知他来接。他像想起什么的样子，对了我房间电话好了吗？
总台小姐说，检查过了，可以正常使用的。
他哦一声，再次道谢，步入电梯前那一刻，他看到总台小姐急急赶来，先生，可以考虑报警的，手机开通状态下，警方可以定位坏人所在位置的……
进入房间，他立即拨打自己的电话号码。
不出意外，电话通了。
对方说，想通了？
他说，我只有5万。这是我全部私房钱。你知道，这种事情我不能给老婆说，也不好向朋友借钱。
对方有些恼怒，你是要逼我再次挂电话吗？
他说，真的大哥！我们互相理解一下嘛，要么就6万，我找我最好的哥们借一万，他是妻管严，手头零钱不会超过一万！
他听到啪的一声，估计对方拍了桌子，刘局长！刘大局长！你少给老子装穷！实话告诉你吧，哥几个刚才又整理了一下你手机里的东西，我们觉得10万块太低估那些东西的价值了，我们要20万！20万！你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老子也不想跟你费口舌，你就等着跟你那大奶子情人一起身败名裂吧！
他担心的漫天要价，果然说来就来。这帮王八羔子！他大叫，大哥大哥！说好了的10万怎么说翻倍就翻倍！大家都不容易，都要讲道理的嘛！
对方轻蔑地说，道理，当然有道理，你和你大奶子情人做好事的照片，10万块，说好了的，我们不涨价。但是你手机里有个录音文件，我们老大说至少值20万，看到你文化人的份上，优惠你，你也出10万吧，听清楚没有，总共20万！
刘正轩有些不大明白，什么录音文件，这么值钱？
对方不耐烦了，哎呀你少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你跟你们领导行贿那个录音！你可以呀，跟领导行贿都要录音，心理够阴暗的呀！
哦，他想起来了。这个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有一天吃晚饭时艾小玛说今天院长安排她到区委去给一位领导看病，她不想去，院长求她半天才去的，妻子现在已经是胸外科的著名专家了，那位领导问题不大，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就离开了。一回医院院长就向她问情况，院长脸上充满谄媚之色，很让妻子不屑，后来妻子才知道那位领导就是区委书记。区委书记?刘正轩当即动了心思，他想攀附区委书记的愿望，妻子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他很久，问，你真的要这样做吗？我觉得不大像你了。他说，男人，我们男人，也是有梦想的，如果梦想不能实现，人格会被矮化的，10年的副局长，我受够了，我多么想依然是一个单纯的教师啊，但现在人在官场，我有什么办法，明明可以进步，却始终原地踏步！如果我死心了也就罢了，关键是我还没有死心，你知道吗我很痛苦，我很痛苦你知道吗？刘正轩的脸上甚至沁出了泪水。小玛肯定被吓到了，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看到丈夫这个样子，她一直以为丈夫是清高的，不同流合污的，也是有属于自己的精神高地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居然那样“痛苦”。
她决定帮帮自己的丈夫。女医生艾小玛真有办法，居然很快与区委书记的夫人取得了联系，以医生的身份叮嘱她怎样在营养和康养方面协助书记保养身体，“书记太忙，有时就顾不上身体了，但事业是国家的，身体确是自己的和家庭的，身体坏了，啥都没有了”，几句话说得书记夫人心坎上了，两人迅速成为知己，为了答谢，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显摆，书记夫人主动提出搞一个家庭聚餐，两人都“带”家属出席。在这样私密的家宴上，书记当然会关心关心医生家属的工作情况，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刘正轩巧妙地传达出了“局长很快就到点”“自己干了10年副局长”等等信息，书记当然是明白人，说了解情况之后再约谈他，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如约来到书记办公室。走的时候，他留下了一个电脑包。书记请他把包带走。他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只想表达一下心意。书记说，现在都不兴搞这一套了，还是拿走吧，你的条件是完全符合的，再加上艾医生那样有水平，我们就不需要这样客气了。刘正轩说，这也是我妻子的意思，只有10万，她说多了你肯定不会要，反正就是我们一片心意。书记反问，10万？他说，对，10万。书记笑了，好吧，为了让你放心，我就暂时帮你保管起来，改天聚会时还给你们。刘正轩立即涨红了脸，书记，书记，您不是打我的脸吗？这时有人敲门，书记挥了挥手，他就退出门了。
一直到走出区委大院，刘正轩才掏出手机，摁下了录音文件的停止键。从他步入区委大院，直到离开，一共耗时22分钟，书记办公室大概呆了15分钟左右。他录下了书记跟他谈话的全部内容，但这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留下10万的运行轨迹。他实现了目的。送钱是在妻子的首肯之下的，但偷偷录音则是背着妻子进行的，妻子知道的话一定会盛怒的，她一定会痛骂刘正轩是小人。刘正轩自己也很羞愧，但他想，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这个录音万一有用呢？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的录音居然落到了歹徒的手中。刘正轩痛感当时自己脑子真是被驴踢了。但此刻他的脑子却在高速运转，录音文件如果曝光会有什么后果？书记会完蛋吗？自己会完蛋吗？结论是书记可能不会完蛋，且不说他那句“暂时保管”“聚会时退回”的话的真假，万一他把钱交给了纪委呢？而自己，一个跑官要官买官的行贿者，仕途肯定玩完，说不定还会被双开，甚至被判刑……
怎么样？想好没有？！对方已经在咆哮了。
我再想想……
你是个十足的坏蛋，搞别人的老婆，拉自己的领导下水，你做人还讲不讲操守，居然还录音！我们干这一行都要讲道义，收了人家的钱就绝对还人家清白，哼，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对方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电话又打进来了，是黄又橙，她嚎啕大哭，说坏人已经把那几张照片微信发她了，威胁不给钱，最晚明天就上网，黄又橙说一旦上网我老公肯定会杀了我，也会杀你，而且我们一直在做公益，别人，特别是阿坝山区的学生们怎样看我啊，老公不杀我我自己都想把自己弄死……
冷静，冷静。他说，他们管你要多少钱？
20万。他们说你不给，让我给你施压，我不是要给你施压，我是没有办法了呀我。
他艰难地说，橙，你有没有私房钱，能不能借我10万?
黄又橙说，有，但是——那是我给阿坝小女孩的学费，我发过誓，任何情况下都不动用的。
借我！他短促地命令道，度过这一关，我还你，我肯定会还你的，相信我！
其实，在刘正轩心里，一直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如果小姑娘考不上大学，他是想把自己存的那笔钱转送给黄又橙的。但是他一直很纠结这是一笔什么样的钱，青春损失费？分手费？那些词都太脏，会玷污自己跟小橙橙的。但是现在，这笔神圣的私房钱，还要再加上黄又橙同样神圣的私房钱，一起汇入一条罪恶的、肮脏的河流。他们别无选择。
他挂掉情人的电话，再一次拨打自己的手机号码……
手机不仅霸占着都市人的时间，甚至主宰着都市人的命运。
区教育局副局长刘正轩出差途中，手机被盗。手机里储存有他与情人幽会的艳照，以及他“行贿”区委书记的录音。在梳理手机丢失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影响的同时，中年男人刘正轩得以全面检视自己的生活……
小说表达了“中年焦灼”：对事业的不甘、对婚姻的冷淡、对激情的迷恋、对美好和善良的执念，对忠诚和责任的背离与追挽，对婚外情的沉迷与自谴，对官场规则的抗御与沉沦……
手机像一面镜子，镜鉴出滚滚红尘中的啼笑是非，特别是当歹徒大骂刘正轩为“坏人”，勒索的手机“赎金”刚好与刘正轩和情人对山区贫困少女的爱心助学金相吻合时，小说呈现出庄邪互嘲、好坏互动的魔幻现实色彩。
手机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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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掉了。
晚上11点，刘正轩准备向妻子打例行电话，却怎么样也找不到手机了。这可不是小事，好一番折腾，待他把酒店1107房所有角落搜寻了个遍，他不得不懊恼地正视这个事实：手机掉了。
如果你刚好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对未来有着强烈而美好的憧憬、甚至私下里还动用了“永远”“唯一”等大词，却不幸遭遇了情殇，面对感情的突然死亡，你的那份错愕、愤怒、撕裂、落寞、不甘，就等同于刘正轩现在的感受。刘正轩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希望能回想起最后一次使用手机的细节，但是结果显然令人沮丧，为此他愁眉紧锁、面相狰狞。
这副颜容，如果被黄又橙看到，她会怎么样？她一定会轻拍他的脸，温柔地说，嗨，嗨，说你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好大一回事嘛，哪里需要这样犯愁！
无疑，黄又橙是善解人意的，这也正是刘正轩最喜欢她的地方。他俩大概在一个半小时前分手。在杭州，刘正轩是客人，黄又橙是主人，所以前者去了后者专门为二人约会开的房间，在那里度过了美妙的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晚餐都是叫的外卖，不想出门，两人在一起，分分秒秒都十分美好，特别是在私密空间，一切面具和心事都放下的时候，大家都愉快、轻松，何必为了一顿晚餐大家都衣冠楚楚装腔作势呢，没有那个必要了吧。两人分处于两个大城市，飞行时间都要两个多小时，再说两人都有家庭，成功约会一次，比过年都难。黄又橙是一如既往地好，当她猫一样柔顺地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有一个瞬间，刘正轩甚至在想，如果黄又橙是自己的妻子就好了。念头是一晃而过，但事后刘正轩还是觉得自己很可耻。可耻而危险。自己妻子哪里有错，需要为自己的荒唐行径买单？于是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刚好被黄又橙捕捉到了，笑问他什么意思。他很镇定地说，太美好了，我都想象不出，世间还有什么是比跟你在一起更美好的事情了。
黄又橙立即回应，好啊好啊，这种美好可以成为常态的，你娶了我吧。
知道此刻没有退路，一退，格局就变了，刘正轩勇敢地正视黄又橙，神情庄严地说，这是你说的啊，可不许反悔啊。
黄又橙眼里的亮光很快就暗淡下去了，不说这些了，伤感得很，我们都知道不可能的，没有必要搞得鸡犬不宁的，你知道我最怕麻烦了，好好的日子一遇到事情，就整个不好了……她的眼里已经沁出了泪水，像任何一个热恋期的男人一样，刘正轩再次捧起了她的脸庞，甚至还吻去了她的泪水，然后把自己的脸庞紧紧地跟她的脸贴在一起。
之后，他突然感到自己又来了激情，如果说刚才吻她的眼睛，更多体现的是一种仪式感，而现在，他俨然已经把嘴唇当成了一种利器，先是耳垂，再是颈窝，接下来自然是对方的嘴唇，他预计要动用蛮力方能撬开她的唇齿，没有料到，两唇刚一会合，对方的舌头已经藤曼般弥漫于他的整个口腔，与此同时，攻防易位，对方已经翻身上马，转瞬之间已如弹簧一般在他身上跌宕起伏……她太狂野了，那剧烈摇晃的长发和乳房，在他眼里呈现出魔幻般的美感，而她的表情，那种迷醉，那种骚乱，那种……淫荡，对，淫荡，像磁石一样摄猎着他的整个身心，对，此时此刻，他是船，她是水手，他是土地，她是犁，他是弓，她是箭矢……鬼使神差之下，他抓起了枕边的手机，拍下了她的“激情魅影”，她呢，不仅未加阻拦，连吃惊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还呜呜地叫着，把动作做得更加夸张，似乎在鼓励和配合他的拍摄……
你拍我艳照干嘛啊？过了很久很久，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吧，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她的声音沙哑而性感。
不干嘛，觉得美，就拍了。
把你自己拍进去没有？
嗯，我看看。他再一次拿起手机，翻看起图片来。他不可能拍得到自己的面容，但大部分图片上，有他半个“家伙”。他把手机递给她：你自己看看吧。
我才懒得看。她慵懒地说，你看看就把它删了，不然你老婆看见，会闹个底朝天了。
我不删。他用一只手枕着头，深沉地说，我把它藏起来，想你的时候，我就看它。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的口吻，充满了撒娇的意味。
谅你，也不敢。她拍拍他的脸，心中有一种爱怜，像是母亲对儿子那种爱怜，想到自己还没有孩子，她有些伤感，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有些发疯，你，也疯了。
她口中的他的疯狂，究竟指的是他拍艳照，还是床上表现，抑或二者兼有，他没有去问，自己倒是觉得，后者更重要些，毕竟自己都是四十二三的年龄了，平时和妻子，一周最多一两次，而今天，短短三个小时的时间内，居然梅开二度，雄风浩荡，这不能不让自己骄傲。
他问，明天晚上，我们还见面吗？
呃，她顿了顿，明天是周五，他可能要回来，呃，也不一定，明天白天再约？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老公在杭州城外100多公里的郊县任职，平时一般不回杭州的家，周末回来。据说两口子关系不错。老公对她很好，是众人眼中理想的好丈夫。她结婚以后，二人曾约定斩断关系的，一个雨夜她出现在了他所在的城市，也是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她抱着他哭着说她忘不了他，老公对她越好她越忘不了他，求他依然在心底给她留一个位子，作为一个男人，他能怎么样，感动、感激、得意，还有失而复得的欣喜，虽然也有那么一丁点的纠结和愧疚，但钻进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同时钻进了他心里，或者说这个女人原本就在他心里，压根就从来没有出来过。他们以一场淋漓尽致的缠绵，为他们将近一年的“忘记彼此”的努力挂孝。他们再一次成为秘密情人。他们有一个约定：彼此的存在，不能危及对方家庭；如有波及，孽缘斩立决。在心里，他们都是感恩自己家庭和爱人的。他们承认彼此都不是真正的坏人。真正的坏人是没有罪恶感的，但他们有，他们在彼此的身边越感到幸福，心里的罪恶感就越强。
大概在晚上9点左右，黄又橙提出要回家了，虽然老公一般来说不会回家，但万一他给家里打电话呢，10点过后老婆都不归家，他会怎么想呢？所以她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晚上10点前，务必是要回家的，即便是难得一见的情人来杭州，她也不想丧失原则。她的倡议立即得到了刘正轩的响应，两人立即穿衣正容，不到一刻钟，收拾完毕，脸贴脸吻别，一前一后出门，在宾馆门口，刘正轩再次拥抱了一下黄又橙，目送她上了出租车，之后自己也钻进一辆出租车。整个流程极其流畅，在黄又橙略带感激的目光里，刘正轩觉得自己做得真棒！她一定认为我是善解人意的，我当然善解人意，刘正轩坐在出租车上一边看微信一边微笑，只有与她分手了，我才能在11点给妻子打电话。只要出差在外，他就会在晚上11点准时给妻子打电话，已经坚持10年了，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刘正轩隐隐约约记得，当时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大概是9：25，他甚至在想，赶回酒店，他还可以舒舒服服洗一个澡，然后躺着床上给妻子打电话。但是现在，他已经舒舒服服洗完澡了，正要给妻子打电话，却找不到手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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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去哪里了呢？
落在出租车上啦？不对呀，下车时还望座位上望了一眼的，确定没有落下东西才关车门的。要么就是下车到宾馆的途中，手机被人偷走了。回想起来，确实有两个吊儿郎当的男青年与自己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男青年甚至跟自己说了一声“对不起”，如果真是他们作案的话，估计这个时候，他的同伙已经得手。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就太糟糕了，小偷这种蓄意的行为潜伏着多种不确定的隐患，说不定，手机就是手雷了。想到这里，刚刚从丢失手机的震撼中平静下来的刘正轩，再一次感受到不寒而栗。
手机，如果刚刚从商店里买回，哪怕是苹果最新款，哪怕它价值8000，或者10000，它也就只是一个价值可以量化的商品，丢了就丢了，心痛归心痛，却是没有任何隐患的。但是，手机一旦被人使用，特别是被人添加了越来越多的个人信息之后，手机就不单纯只是一个商品，或者是一个通讯工具了，它首先是你的社交秘书，通讯录上成百上千个电话号码，将你的亲友、同事、客户及其所有交往对象一一罗列在册；其次它是你的社交平台，短息里的私密沟通，朋友圈里的公开分享，微信里的暧昧互动，一切都赫然在目；它还是你的财务助手，你随便摁上几个数字，就可以划走账上的数万、数十万元的钱，也可以买来你想买到的任何商品；手机还是一个巨大的储存器，你可以用它写文章、拍照片、录音、K歌、看电影、玩游戏、读书，电脑有的任何功能手机都可以有，区别无非是使用方便还是不方便。一个人对手机的功能研究得越透、使用得越深入，他对手机的依赖程度也就越高，手机也就越发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旦他与手机分离，他就手足失措、惶惶不可终日。有一个统计数字，城市人平均每天用在手机上的时间是4小时，平均每人的刷屏次数是73次，玩手机已然成为城市人最主流的生活方式和最大的生命消遣方式，难怪有人说，头可断血可流手机不可丢。生命的悲壮由一方小小的手机来进行演绎，这已经不滑稽了，就像刘正轩，他完全不是手机控，但现在他的手机丢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被手机控制起来了——不仅仅是因为他必须要使用手机，更是因为过去频繁使用手机，手机里储藏了他太多的信息，或者说秘密。
冷静，冷静。他一直在告诫自己，先要想清楚，手机丢了自己将面临着什么样的麻烦。只有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才能正确地采取行动，进行有效的补救。他在写字桌上的服务指南册子里抽出一张纸，拿起铅笔，对自己说，捋一捋，捋一捋。
打给妻子的电话，打不成了。这让刘正轩很惶恐。坚持了十多年的优良传统，竟然为因为这样的原因给终止，实在太滑稽了，刘正轩是一个很讲究仪式感的人，当然也有人说他古板、机械、程式化，他认为生命中有些东西是不可减省的，一旦减省了，就突破底线了，人生的意义就崩溃了。比如出差在外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这个事情就很重要，你想啊，你远在千里之外，说句难听的话，死在哪里家人都不知道，你不报平安，家里人怎么放心？再说透一点，你不报平安，家里人也对你平安与否，持无所谓态度，那么，你的价值何在？你那个家庭，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所以报平安不是简单的刷存在感，是对家人的尊重，也是自重，更是维持、体现这个家庭和谐、美好的重要 形式。假如这样的形式都减省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减省的呢？夜不归宿可不可以？减省掉对家人的担忧就可以了。包养女大学生可不可以？减省掉对婚姻的忠诚和责任就可以了。贪污受贿可不可以？减省掉对党纪国法的敬畏就可以了。做人是万万不能这样做的，所以刘正轩评估手机掉了之后的影响，首先想到的是不能在规定时间给妻子打电话，性质很恶劣。今天是他飞杭州的第一天，飞机落地后他曾用微信给妻子艾小玛发了一个字，“安”，但晚上11点艾小玛接不到他的电话，会不会心急如焚，为他担心？或者会不会心生狐疑？假如艾小玛给自己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子，声称“你老公现在我们手里，赶紧给我账号上汇100万，不然我们就撕票”，艾小玛会不会当即就晕厥过去？刘正轩越想越怕，心也越收越紧，几乎立即就要出门到服务台去打公用电话，但最终克制住了，在纸上写下：当务之急，给小玛打电话。歹徒的狞笑，以及妻子惨白无助的愁容，无限清晰地浮现眼前，他命令自己，思考手机丢失对自己造成的影响，最多只能再用5分钟， 一分钟都不能再多了。
第二个问题出现了：身上的钱，够用不够用？打公用电话，无疑是需要付费的，这点零钱，他是有的；但现在所有的花销，都需要现金付账——已经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他身上连信用卡、银行卡都懒得带了，反正一切都可以通过手机搞定——就算是零钱不够用了，到银行的ATM旁，用手机照准二维码一扫，机子就可以乖乖地吐钱。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手机会掉。他钱包里的现金，不超过1000元。会议要开四天，是一个全国性的教育高峰论坛，本来办公室的小高是非常想跟他一起来“学习”的，小高是浙大毕业的，故地重游会会老同学呀什么的当然十分美好，他也是一个习惯于成人之美的人，但这一次他没有同意小高的请求，他是有私利的，他的情人黄又橙在杭州，免不了是要幽会厮磨的，他怎么可能把一个活体监视器放在自己身边呢。哎，四天时间，1000块钱绝对是对付不过去的，当然明天开会，可以见到一些同行，但一面之交就开口借钱，这个口咋个开得了嘛？怎么办呢？犹豫了一下，刘正轩在纸上写道：2、请小玛明天一早快递信用卡。
紧接着的问题是，他不能把手机当钱包用了，偷（或者捡）他手机的人呢？他开通了手机银行，只要破译了密码，卡里的钱可以瞬间被转走。如果只是转走活期账户上的钱也还损失不大，万一把定期、理财产品也给转走或处置了呢？那他的家庭财产可就清零了。当然，当然，支付宝、微信转账、微信红包也可以让卡里的钱自由迁徙。这些过去给自己带来巨大方便的手机功能，如今则演变成一个又一个吞食自己财产的黑洞——只要坏人能够破译密码。坏人能不能破译密码呢？一般的小偷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但万一小偷与黑客牵手合作呢？刘正轩仿佛看到自己已经站到破产的边缘，他赶紧在纸上写下：让小玛一早到银行挂失！
3
刘正轩带上了房门，他急着给妻子打电话，一边下楼一边继续思考——
那么，最坏的后果是什么呢？一时间，刘正轩有些恍惚，是不是也可能，压根就没有什么坏结果，无非是他丢失了一个通讯工具，给自己生活造成短暂而有限的不便，仅此而已？而且在刘正轩长达20年的手机使用史上，应该不止于掉了3个以上的手机吧，加上那些过时被弃用、最终不知所踪的手机，起码有15个以上。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被失踪的手机困扰过。是不是印了那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另外一个自己却又在说：不对，过去的手机其实就是通讯工具，只有最近今年兴起的智能手机，才是真正是危险品，怎么说呢，就有点像情人，在你身边是百媚千娇浓情蜜意，你俩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但是，如果你们分手了，她到了别人身边，获知了你众多秘密的她是不是一颗针对你的烈性炸弹？最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在哪一个点位上爆炸！
已经有些耸人听闻了，而且他强烈反对这种类别，黄又橙那么好，自己怎么能拿“情人”来作比喻呢？刘正轩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觉得可以往好的方面想一下——我的手机设了开机密码，别人能不能开机？
这个问题似乎显得愚蠢，别人要么根本对你手机里面的内容不感兴趣，纯粹把手机当成可以换点散碎银子的二手商品，要么就对你手机动了心思，开机密码有个屁用。刘正轩有个朋友是华为的技术中层，他多次指出密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所有人都在手机里兴高采烈地裸奔，只是他们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别人可以将他们一览无余的。所以这个朋友曾多次奉劝身边的朋友，手机里的东西越少越好，能够打电话解决的，尽量打电话，尽可能少用短息、微信、QQ交流；电话说了也就说了，要破译就得使用高端技术手段，一般人根本做不出来，而QQ微信这些留下的交流痕迹，却能让所有人有目共睹。朋友甚至还专门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过一句话，你们这些当官的，特别要重视这个问题哟。
简直是一语成谶！刘正轩苦笑着摇头，他在西南某省会城市的一个区任教育局副局长，虽不是多大一个“官”，但教育是刚需，城市居民对娃娃的教育程度普遍很高，他的职位刚好又赋予了他不大不小的权力，所以平日里围着他转的家长、校长、老师，以及民办教育培训机构负责人，简直就像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刘正轩并不排斥与他们交往，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接受他们名目繁多的各种好处，而对于他的婉拒，对方也就哈哈一笑，并不坚持一定要他笑纳，毕竟他只是个副职，他能明白自己的诚意、在表态时不使坏就行了。这样，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位干净、正直、有能力的好干部，一个最好的证明就是，机关的干部年度考核，多年来他都是领导和群众公认的“优秀”等级。一年两年获评“优秀”不算什么，多年连任，简直比登天都难。但与之成反比的是，一些考核并不如他的同事，这些年升迁的升迁，重用的重用，毕竟，教育事业产业蓬勃发展，对人才的需求简直是如饥似渴啊！而他在副局长的岗位上一干就是10年，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英才，已是名副其实的中年大叔，却丝毫看不到升迁的希望，暗地里，刘正轩也曾意志消沉、怨天尤人，有一次还专门请了他的几个高中同学喝闷酒。还是那个在华为工作的同学一语点破天机：你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摇晃手着里的红酒杯，乜着眼睛问同学，此话怎讲？
同学就跟他分析原因。早年他是一所中学的普通语文老师，有一次在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赛课，获得了一等奖，引起了当时也在赛课现场的区教育局局长的关注。返程的飞机上他刚好与局长邻座，他的谈吐和见识当即让局长动了挖他的念头。很快他顺理成章地进入区教育局工作，一去就当中教科科长。同事们都瞪红了眼，纷纷猜度他与局长的关系，局长有次在饭局上骂人：我与他有屁的个关系，我就看他刘正轩是个人才！局长在离开区局长岗位转任市局常务副局长之前，刘正轩被任命为区教育局副局长，那一年，他还不到35岁。有人开始掐指计算他的锦绣前程，认定他3年后必将被“扶正”，理由是区局局长3年后到龄，按规定不能再担任实职。谁知道老局长在升任市局局长不久，被人举报涉嫌贪腐，居然被坐实了，给判了8年，办案人员甚至还调查了刘正轩几次，好在刘正轩与局长之间真是清风入怀明月出岫般的关系，刘正轩这才逃过一劫。本来这样的彻查查出了一个党的好干部，刘正轩的仕途理应展开更瑰丽的画卷，但造化弄人，10年光阴白驹过隙，岗位变迁静如处子。表面上，刘正轩似乎已经认命了，但骨子里面他是不服气的，心里面的功名意识时不时地烈焰毒蛇般咬他一下，所以他要寻求安慰。华为同学说，那个局长给你带来了好运气，同时也把坏运气作为他的政治遗产，给你留下了。所有人，包括你局里面的同事，以及上面的领导，都把你当他的人了。
刘正轩气恼地说，我跟他是清清白白的上下级关系，组织上都查清楚了的，怎么我就是他的人了？我跟他没有人身依附关系！
同学说，随便你怎么说，过去他事实上就是你靠山，现在靠山倒了，你也就只能自生自灭了。你会说你能干，你不服，但是能干人好多啊，凭什么当局长的就是你？你拍着胸口说，在你的视野里，你就是最有教育思想、教育理想、教育情怀和教育实践经验的人吗？
刘正轩不说话了。就是在他以前任职的中学里，起码都有三四个老师，综合素质是明显高于自己的。同学说得对，他得益于老局长，那个贪污分子！刘正轩绝望地喊：那我就真的玩完了？
同学说，你可以再去找一个靠山。
锤子靠山！刘正轩伏在桌子上睡起觉来。他没有醉，他只是难受，他不愿意违背心性，但又确实觉得壮志未酬。在同学面前，他装着睡着了。
手机的秘密弹指可破，人生的密码呢?
4
到了大厅总服务台，那个漂亮的前台小姐听说他要用公用电话，居然吃了一惊，说这年头哪里还有公用电话啊，你怎么不用手机啊。刘正轩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却不得不赔笑脸道，手机丢了，所以才向你借用电话嘛。小姐说我们这里真没有公用电话。刘正轩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那我就借你们总台的值班电话用一下吧。小姐脸上露出狐疑而警惕的神情，你真是我们这里的客人吗？房号是多少？刘正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报出房号和自己的名字。小姐查了一下连声抱歉，不好意思刘先生，原来您是参加高峰论坛的贵宾，我刚才只是好奇，您为什么要到总台来打电话，您房间里不是有座机吗？
刘正轩整个傻掉了。都说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都说处变不惊真英雄，自己遇到一点事情就惊慌失措，连房间里的座机都视而不见，难怪人家前台小姐要把自己当神经病！但既然已经这样了，刘正轩也还是想挽回一点颜面，他故作镇定地说，房间电话有问题，打不出去，所以我才下楼向你讨电话嘛。小姐哦了一声，说我马上通知服务员去看一下，然后递过来一部座机，说先生您先用这个电话吧，长话区号前加拨0。
现在，电话就握在刘正轩的手上，可他的手指停在空中，不知道该摁什么键。他脑子短路了，居然想不起妻子艾小玛的手机号了。家里座机号倒是烂熟于心，但若干年几乎没有用过，前年就停机了。小玛的号码是多少呢？她最初用的是一个139的号码，稍作回想那11个数字就出来了，但那个手机没有用几年，换手机时把号码也一并换了，是135打头的号码，想都不用想号码就在脑海中盘旋起来，只是这个号码早就属于别人了，一般来说号码停用以后通讯公司会冻结这个号码一段时间，拨号时会有“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这样的提示，这实际上就是“换号公示期”，之后这个号码就重新进入市场进行流通，所以总有朋友错过了“换号公示期”，打原号码去找小玛的，至于号码的新主人是否烦恼、恼怒、不胜其扰，她是不得而知的，那都是正常反应，但小玛给他讲过一个不正常的故事：她一个大学同学给她打电话，激动地表示终于找到她了，然后热火朝天地跟她谈论大学岁月，谈论自己的病情，谈论孩子的教育问题，起码打过三四次电话，每次通话都在10分钟以上，后来那同学感觉确实哪里出现了问题，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艾小玛吗？那边的声音很冷静，说我从来不是艾小玛，也从来不认识艾小玛。同学感觉受了奇耻大辱暴跳如雷道，你他妈神经病啊明知我找错人了你还一次又一次跟我通话！那边的声音依然冷静：听着，神经病是你，不是我。为什么是我，你自己想去。说完挂了电话。同学想了三天，想明白了，之后用尽各种办法，终于搞到了小玛的新手机号码，寒暄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给她讲了这个离奇故事，最后她总结道，我想明白了，神经病确实是我，而不是她，小玛你觉得呢。妻子本来是很严肃的人，却也忍不住爆出了大笑，直到她给老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在笑，她说我那同学怎么就那么傻了，打了几次电话而且打的都是长篇电话，居然不知道那头的人是谁，难道她打电话是为了演讲吗，完全不需要对方回应吗，她真的是个神经病啊。记得当时刘正轩也与妻子小玛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他甚至对妻子这个白痴一样的女同学充满好奇：一个人到底要修炼到什么程度，才能拥有这种神一样的才华？……回到现实。小玛后来又换用了189的号码，那个号码刘正轩记不住了，现在小玛用的是180的号码，他隐约记得最后4位数字是4712，中间还有一个0，但完整的号码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个号码并不是小玛新近使用的，起码用了5年了。这很有趣，刘正轩握着酒店大堂服务总台的值班电话的话筒，嘴角泛出了笑意，这是自嘲而具有反讽意味的笑容，他感到自己的可笑程度差不多赶到了小玛那个白痴同学：老公天天给老婆打电话，但他不记得老婆的号码。
唯一的解释是，号码存在手机通讯录里，且妻子被设置成了可以快速拨号的“1”号人物，也就是说要给妻子拨号，拨一个“1”就可以接通，根本不需要重复作为一个完整通讯号码存在的那11位数字。为什么过去的号码可以记得这样牢？因为过去刘正轩还不大习惯用这种一键拨号，而且那时普遍使用固定电话，每用一次固定电话，都要老老实实地重复那11位数字，想不记住号码都难。即便如此，老公不记得老婆的电话号码，终究显得荒唐和不光彩，小玛观察到这个情况后，曾经认认真真地跟他赌过好几次气，勒令他必须记住，每一次他都真心认错，表示立即整改，有一次还当成背出了那11位数，收获了妻子满意的目光，可是为什么那些数字后来还是瓦解了呢？记住一个手机号码有那么难吗？只能证明自己真的没有把这个当一回事，真的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一个连自己妻子的电话号码都不愿意去记的老公，还算是一个人吗？刘正轩恼恨得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光。
他停顿得太久了，总台小姐忍不住唤他，先生，先生。
刘正轩把眼神从迷思中拔出来，呃，刚才一直纠结一个事情，就不知该不该给妻子打电话。怎么说呢，我们在冷战，一个多月了，咳。
前台小姐哦了一声。刘正轩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随口杜撰这样一个理由，或许在他意识中，夫妻闹矛盾是正常的，而老公记不住老婆的号码，完全是不正常的，是可耻的。
那么，前台小姐说，先生您不是说找不到手机了吗，您可以给自己打个电话呀，说不定手机被好心人捡到，他正发愁如何把手机归还给您呢。
石破天惊！他感激地看了前台小姐一眼，立即开始拨打自己的号码。他多么希望前台小姐描绘出的那个画面呈现在电话的那一端，如是那样的话，他愿意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奉上作为酬金。
电话通了。电话那头爆出狂笑，不止一人在笑。刘正轩的心抽紧了。
你老兄稳得起哦，这么久才来电话。我们哥几个合计，再过五分钟你不来电话，我们就主动给你的老婆大人打电话了。“老婆大人”，那是通讯录上他对妻子的“尊称”。
刘正轩最担心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此刻，他很冷静，在房间里用白纸写下来的那些文字不就是应急预案吗，他说，兄弟，谢谢你帮我捡到了手机，你在哪里，我愿意出500元酬金。
那边又是一阵狂笑，500元，老兄你太天真了吧，你这个苹果7plus，成色也新，就是在二手市场起码也可以卖四五千，凭什么500块就把老子打发了，真把老子当雷锋啊。
那你们想怎样？实在不行，我就给你5000？但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我可以让我妻子汇给你们。
好吧，看你还算耿直，我们就不给你兜圈子了，平常吧，这样的手机你给五千呢我们也就可以把手机还给你了，但是我们哥几个无意间看了下手机里的照片，啧啧，那女的真霸道！真霸道！能不能把她介绍给我们玩玩？
似乎有一股热血，一下子窜到了脑门上，刘正轩破口大骂，放你妈的屁，那是我老婆，不是花钱就可以找的鸡!
依然是狂笑，上气不接下气，好吧老兄，经过讨论我们一致认为那女的确实不是鸡，但她也不是你老婆，而是你情人。但即便是情人，估计你也舍不得把她拿出来让我们分享，我们也就不为难你了。但是我们还是要跟你做个交易，你出钱，我们把手机还你，而且我们保证绝对不把手机里的艳照搞上网。大家都是有尊严的人，是不是啊？
已经是明显的敲诈勒索了。刘正轩问，你们要多少？
10万。
刘正轩跳起来，我一个小老百姓，哪有那么多钱？
不要妄自菲薄嘛，你可不是小老百姓，你是刘正轩刘大局长。
歹徒已经把手机里的信息做了初步的提炼，分析出了他就是刘局长了，看来越快收回手机越好，刘正轩道，我没有那么多钱，1万元吧，一万元让我取回手机！
刘局长，霸王餐不是你这么吃的。我们不跟你讨价还价，你觉得你那个手机值10万，就再跟我们联系；如果你觉得自己的马子不值那么多钱，也就算了，不过明天的网上可就多了几张艳照了，呵呵，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一张白纸递过来了，是前台小姐，上面写着几个字：要不要报警？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但前台小姐这个举动让他很感动，此刻，他成了一个正在发生的刑事事件中的当事人，他最亲密的人，妻子，情人，暂时都不能知晓这个事情，而这个陌生的前台小姐，无意中成了现场见证人。事态已经很严峻了，无疑，他是需要与人商量着决定对策的，但面对前台小姐关切的目光，刘正轩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她都不是自己可以托付心事的对象。
5
穿过旋转门，刘正轩来到酒店外面的院子里。5月了，淡淡的槐花香沁人心鼻，让他一下子回忆起自己的恋爱时光。那一年他患胸膜炎在省医院住院，身边没有亲人，又是平生第一次住院，身体和心理都极其脆弱，好在主治医师对他很照顾，一来二去他竟然对这个年轻的女医生产生了好感，经过几次试探他确信女医生对她也有好感，至少不反感，那个时候的通讯工具是传呼，女医生用的是中文传呼，他就大着胆子给她发了一个信息：身上的病被你治好了，心里的病却因你而起了，怎么办？不同于手机短信的点对点传递，传呼信息需要通过传呼台的传呼小姐中转，习惯了传达“我不回家吃饭”“我在开会”
“有空给我打电话”之类信息的传呼小姐对他这条传呼信息很感兴趣，习惯性的懒洋洋的声音瞬时热情洋溢起来，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美好的故事正在她指尖铺陈，她充满了成人之美的快乐。如她所愿，刘正轩成功地把主治医师约到了住院部楼下的老槐树下，主治医师那晚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着艳丽的连衣裙，平时她从不化妆，那晚嘴唇很红，看到这两个变化刘正轩就感到好事成了七八分，女为悦己者容，她都为你梳妆打扮了还不说明她心中有你啊。那晚的槐香令人沉醉，他俩都轻飘飘的，似乎槐香都可以把他俩托举起来，月亮当空悬照，明亮得让他们害怕，毕竟这是在病区，他是病人，她是医生，随时都可能见到熟人。槐香和月光是他爱情的证人，一晚上她都没有怎么说话，但是当他说到他出院后一定要请她陪他看话剧时，她响亮地回答：好的！我等你请我看话剧！多么美好的承诺，一如当时那明晃晃的槐香。
多少年过去了？差不多20年了吧。主治医师就是艾小玛，在刘正轩出院后的第二年，他们就结婚了。跟世界上所有的夫妻一样，在经历了如胶似漆的蜜月期之后，他们把彼此变成了相亲相爱的亲人，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暗淡了，但木炭上尚有热量和温暖。特别是儿子出生以后，妻子几乎把所有心思都用到了儿子的成长、教育身上，她有轻微的强迫症，心里稍微有一点事情就睡不着觉，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儿子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较，每每充满懊恼、自责和绝望。刘正轩出差在外，之所以选择在晚上11点给她打电话，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将孩子的功课辅导完毕。孩子现在才初一，你能够想象吗，初一的孩子晚上11点才能睡觉，这个妈妈要付出多么大的心血！其实本质上刘正轩很不愿意这个时候打电话的，因为一接通电话，两口子的话题完全都会集中在孩子身上，孩子的种种不好，妻子无微不至的贴身辅导中遭受的种种困惑、打击、委屈，统统都是通话的主题，很多时候刘正轩都觉得自己是垃圾桶，接受的全部是负能量，但他没法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妻子，如果他这样说了，一定会遭到妻子的迎头痛击：你当甩手掌柜，当然潇洒，孩子的学习、生活都是我一个人管，我上班无时不刻面临着要死不活的病人，心情本来就压抑，却还要辅导你儿子，你儿子智力本来就不好，学习态度也糟糕，我每天都要跟他斗智斗勇，简直人都要崩溃了，你倒好，跟你抱怨几句你都受不了，那好，从明天起你来管儿子，我不管了！
那可不行。她不管儿子，自己可管不了。他最多可以辅导一下孩子的语文，数学英语完全辅导不下来。妻子是医科大学毕业的，智商肯定比他高得多。所以，哎，就这样过吧，有人说中国的家庭里有一个永远比不上别人家孩子的小孩，一个焦虑的母亲，还有一个缺位的父亲。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妻子无疑是最辛苦的一个人……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老公有一个情人吧？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刘正轩一阵心悸。
---其实，也不叫情人吧，我跟橙橙之间，算得上是一份爱情吧。刘正轩虚弱地为自己辩解，所谓情人，充满情色、欲望、交换、包养、不伦、家外之家等等不健康色彩，而我与橙橙之间，从相识到倾心，闪耀着圣洁的光芒。我们互相欣赏，交集很少，点到为止，以不破坏对方家庭为最高原则，我们甚至约定，只要危及对方家庭，我们的关系可以随时“突然死亡”，不需要向对方作任何解释。“只不过在众人眼里，我们依然是一对苟且男女”，刘正轩自嘲地想，终究这还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地下情感，主流价值观绝对是不允许一个男人同时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的。
他们的爱情肇始于5年之前，刘正轩副局长带队前往四川阿坝地区某高半山上的村小，捐送教学用具。好多孩子脸上都有泥泞，拖着明亮的鼻涕，但他们眼里的那种淳朴和善良，特别让刘正轩感动，临别了，送他们下山的吉普车都已经发动了，刘正轩突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叠百元大钞，硬塞在一个10多岁女孩的手中。刚才女孩的老师介绍，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中小女孩的双亲都去世了，现在她跟爷爷奶奶住一起，生活很艰辛，每年都要跟大人上山挖虫草。10多岁的小女孩啊！城里的孩子都还在大人的怀里撒娇呢，她却要到深山里挖虫草！刘正轩这个举动让小女孩惊惧不已，涨红了脸，坚决不收，这时女孩身边的年轻女老师说，收下吧，叔叔心疼你呢。小女孩就把钱收下了。刘正轩这才回头看了年轻女老师一眼，阳光刚好打在她的脸上，那春风一般的神采，与远处隐约的雪山，似乎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关系。那姑娘真好看，刘正轩怦然心动，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样说话。倒是女老师自我介绍说她叫黄又橙，是杭州人，来这里支教，有一年多时间了，她预计自己可能还在这里呆一年左右，“我来这里吸取正能量，回去工作，一定会少一些悲观”，她不超过30岁吧，话语中怎么会有那么沧桑的感觉？刘正轩问她要了手机号码，表示想通过她跟踪小姑娘的情况，黄又橙看了他一眼，抄下了自己的号码。
之后，他们加了微信好友，每隔一段时间他都可以看到关于那个山村小学的图文报道，偶尔也有她的个人心绪记录，总的基调是纯净的，昂扬的。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刘正轩捐助过的那个小女孩时时出现在她的日志里，有一天，黄又橙说小女孩小学毕业了，下学期就要到镇上的初级中学读书了，她表达了对她的留念，微信里她俩的额头顶着额头，脸上都挂着笑，笑中分明又带着泪光，背后是青天白云，一派苍茫肃穆。刘正轩动了念头，立即私信黄又橙，说他将一直资助小女孩读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只要她能考上大学的话。很快她回复：真的？
他说，真的。
她说，为什么？
他说，为了你。
她说，怎么讲？
他说，你一个杭州人，跑到深山里支教，又是为什么？你真了不起。我要向你学习。
她发了一个吐舌头的可爱表情，大概过了30秒钟，她说，我好像爱上你了。
他心狂跳不已，却没敢接话。他觉得自己在玩火，玩得有些过了。半个月后的某一天，他接到她的短信，说她要回杭州探亲，路过他所在城市，如他有空，想见他一下。他草草结束了自己主持的一个会，用最快速度赶到她入住的宾馆房间，门砰地一声关上，他已经拥她入怀，几乎没有任何过场和语言交流，他们已经完成了男女间的最后一件大事。待平息下来，她说，你欺负我。
他说，就欺负你。
她说，我知道你会欺负我。
他说，那你还来找我？
她说，我就是来让你欺负我的。
他说，你傻。
她说，我爱上你了。
他似乎开始害怕了，不敢再用调情的口吻说话了，他吞了一口唾液，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已经结婚了。
她嘻嘻笑了，害怕了吧，以为我那么好欺负。
他继续解释，我比你大十几岁，实际上我们也真的不合适。
她似乎有些恼怒，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一点都不好玩。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一样一直耷拉着头，直到听到她说，算了我不吓你了，我不会缠上你的，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你老牛吃嫩草是赚，我鲜花插牛粪上是亏，别人怎么看我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听到她说，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你吗？
为什么？
上次你来学校，硬要把一大把钱塞给那个小女孩，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
这样简单？
不简单。你的善良，像一柄剑，洞穿了我少女的心扉。
我的善良？他嬉皮笑脸，恐怕是因为我的帅吧？
切，她说，善良是最大的帅。
他感动莫名，只好吻她，待她融化为泥，他却有心无力了。她笑，老头子，看你逞能。
她抬眼看天花板，说，那个女孩子，你能资助多久就资助多久吧，我也会为她的存钱，下学期结束后我就回杭州上班挣钱了，不过我想至少每年我要回去看一看那个学校，以及那个女孩子。
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她兴奋起来，一跃而起，说好了啊，每年去一次。
小女孩已经在县中读高一了，成绩相当不错，很可能考上大学。刘正轩除了每年资助她生活费和学费意外，还在偷偷为她存钱。之所以说是偷偷，是因为他是背着妻子在存钱，妻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真要把这个道理给她讲清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刘正轩毕竟是个有点实权的小领导，小小地搞一点私房钱，还是有门路的。
那笔钱，大概有10万块左右了吧？
10万！怎么这么邪门，偷手机的歹徒开口就索要10万，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
因为彼此的善良，而被对方爱上，这使得他们的爱有一种超凡脱尘的神圣感，他们经常为这种神圣感动，所以互相鼓励，一定要把善良继续到底。而现在，歹徒居然拿着圣女一样的爱人的艳照作要挟，搞敲诈——
怎么办？
怎么办？
6
他决定屈服。
他不想冒险。
他不能让一张艳照毁掉一个圣女。
但是，他必须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万块一万块跟歹徒讨价还价，最好能砍一点价下来，实在砍不下来，至少不能让歹徒狮子大开口，再漫口喊一个价出来。
路过大堂，他听到总台小姐在喊，刘先生，请你过来一下。
他走过去，总台小姐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有电话找您，我让他稍等，正要来喊您，那边电话挂了，再也没打来过，来电号码，好像就是您先前拨出去那个号码。
刘正轩先是睁大了眼，很快又泄气了，对她表示了深深的谢意，叮嘱她如果电话再打来，一定通知他来接。他像想起什么的样子，对了我房间电话好了吗？
总台小姐说，检查过了，可以正常使用的。
他哦一声，再次道谢，步入电梯前那一刻，他看到总台小姐急急赶来，先生，可以考虑报警的，手机开通状态下，警方可以定位坏人所在位置的……
进入房间，他立即拨打自己的电话号码。
不出意外，电话通了。
对方说，想通了？
他说，我只有5万。这是我全部私房钱。你知道，这种事情我不能给老婆说，也不好向朋友借钱。
对方有些恼怒，你是要逼我再次挂电话吗？
他说，真的大哥！我们互相理解一下嘛，要么就6万，我找我最好的哥们借一万，他是妻管严，手头零钱不会超过一万！
他听到啪的一声，估计对方拍了桌子，刘局长！刘大局长！你少给老子装穷！实话告诉你吧，哥几个刚才又整理了一下你手机里的东西，我们觉得10万块太低估那些东西的价值了，我们要20万！20万！你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老子也不想跟你费口舌，你就等着跟你那大奶子情人一起身败名裂吧！
他担心的漫天要价，果然说来就来。这帮王八羔子！他大叫，大哥大哥！说好了的10万怎么说翻倍就翻倍！大家都不容易，都要讲道理的嘛！
对方轻蔑地说，道理，当然有道理，你和你大奶子情人做好事的照片，10万块，说好了的，我们不涨价。但是你手机里有个录音文件，我们老大说至少值20万，看到你文化人的份上，优惠你，你也出10万吧，听清楚没有，总共20万！
刘正轩有些不大明白，什么录音文件，这么值钱？
对方不耐烦了，哎呀你少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你跟你们领导行贿那个录音！你可以呀，跟领导行贿都要录音，心理够阴暗的呀！
哦，他想起来了。这个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有一天吃晚饭时艾小玛说今天院长安排她到区委去给一位领导看病，她不想去，院长求她半天才去的，妻子现在已经是胸外科的著名专家了，那位领导问题不大，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就离开了。一回医院院长就向她问情况，院长脸上充满谄媚之色，很让妻子不屑，后来妻子才知道那位领导就是区委书记。区委书记?刘正轩当即动了心思，他想攀附区委书记的愿望，妻子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他很久，问，你真的要这样做吗？我觉得不大像你了。他说，男人，我们男人，也是有梦想的，如果梦想不能实现，人格会被矮化的，10年的副局长，我受够了，我多么想依然是一个单纯的教师啊，但现在人在官场，我有什么办法，明明可以进步，却始终原地踏步！如果我死心了也就罢了，关键是我还没有死心，你知道吗我很痛苦，我很痛苦你知道吗？刘正轩的脸上甚至沁出了泪水。小玛肯定被吓到了，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看到丈夫这个样子，她一直以为丈夫是清高的，不同流合污的，也是有属于自己的精神高地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居然那样“痛苦”。
她决定帮帮自己的丈夫。女医生艾小玛真有办法，居然很快与区委书记的夫人取得了联系，以医生的身份叮嘱她怎样在营养和康养方面协助书记保养身体，“书记太忙，有时就顾不上身体了，但事业是国家的，身体确是自己的和家庭的，身体坏了，啥都没有了”，几句话说得书记夫人心坎上了，两人迅速成为知己，为了答谢，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显摆，书记夫人主动提出搞一个家庭聚餐，两人都“带”家属出席。在这样私密的家宴上，书记当然会关心关心医生家属的工作情况，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刘正轩巧妙地传达出了“局长很快就到点”“自己干了10年副局长”等等信息，书记当然是明白人，说了解情况之后再约谈他，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如约来到书记办公室。走的时候，他留下了一个电脑包。书记请他把包带走。他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只想表达一下心意。书记说，现在都不兴搞这一套了，还是拿走吧，你的条件是完全符合的，再加上艾医生那样有水平，我们就不需要这样客气了。刘正轩说，这也是我妻子的意思，只有10万，她说多了你肯定不会要，反正就是我们一片心意。书记反问，10万？他说，对，10万。书记笑了，好吧，为了让你放心，我就暂时帮你保管起来，改天聚会时还给你们。刘正轩立即涨红了脸，书记，书记，您不是打我的脸吗？这时有人敲门，书记挥了挥手，他就退出门了。
一直到走出区委大院，刘正轩才掏出手机，摁下了录音文件的停止键。从他步入区委大院，直到离开，一共耗时22分钟，书记办公室大概呆了15分钟左右。他录下了书记跟他谈话的全部内容，但这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留下10万的运行轨迹。他实现了目的。送钱是在妻子的首肯之下的，但偷偷录音则是背着妻子进行的，妻子知道的话一定会盛怒的，她一定会痛骂刘正轩是小人。刘正轩自己也很羞愧，但他想，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这个录音万一有用呢？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的录音居然落到了歹徒的手中。刘正轩痛感当时自己脑子真是被驴踢了。但此刻他的脑子却在高速运转，录音文件如果曝光会有什么后果？书记会完蛋吗？自己会完蛋吗？结论是书记可能不会完蛋，且不说他那句“暂时保管”“聚会时退回”的话的真假，万一他把钱交给了纪委呢？而自己，一个跑官要官买官的行贿者，仕途肯定玩完，说不定还会被双开，甚至被判刑……
怎么样？想好没有？！对方已经在咆哮了。
我再想想……
你是个十足的坏蛋，搞别人的老婆，拉自己的领导下水，你做人还讲不讲操守，居然还录音！我们干这一行都要讲道义，收了人家的钱就绝对还人家清白，哼，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对方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电话又打进来了，是黄又橙，她嚎啕大哭，说坏人已经把那几张照片微信发她了，威胁不给钱，最晚明天就上网，黄又橙说一旦上网我老公肯定会杀了我，也会杀你，而且我们一直在做公益，别人，特别是阿坝山区的学生们怎样看我啊，老公不杀我我自己都想把自己弄死……
冷静，冷静。他说，他们管你要多少钱？
20万。他们说你不给，让我给你施压，我不是要给你施压，我是没有办法了呀我。
他艰难地说，橙，你有没有私房钱，能不能借我10万?
黄又橙说，有，但是——那是我给阿坝小女孩的学费，我发过誓，任何情况下都不动用的。
借我！他短促地命令道，度过这一关，我还你，我肯定会还你的，相信我！
其实，在刘正轩心里，一直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如果小姑娘考不上大学，他是想把自己存的那笔钱转送给黄又橙的。但是他一直很纠结这是一笔什么样的钱，青春损失费？分手费？那些词都太脏，会玷污自己跟小橙橙的。但是现在，这笔神圣的私房钱，还要再加上黄又橙同样神圣的私房钱，一起汇入一条罪恶的、肮脏的河流。他们别无选择。
他挂掉情人的电话，再一次拨打自己的手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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