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的油菜花

    有时候，告别准备的再充分，到头来还是会让我们措手不及。

    出差了一周，终于回到了上海。到家之后，就被女儿拉到公园里放风筝，三月的春风还是一样的舒适，大女儿心心念念地喊了好几天，终于实现了她的小心愿，看着她乐此不疲地拿着风筝在阳光下奔跑，仿佛整个春天，都在她的脚下蔓延。

    周末一早便踏上回老家的旅程，老家离上海不远不近，三百公里，开车的话，大约三个半小时吧。一家人回家，车上聊聊天，时间倒也不觉得很久。刚上路没多久，大女儿就一直在念叨：“爸爸，爸爸，我们是去外公家吗？”我岳父很宠她，所以她也特别喜欢她外公，然而我还是要打消她的小念头，“是去爸爸的外公家，不是去你的外公家喔”，女儿还是不放弃：“哦，那去完爸爸的外公家，可以去我外公家吗”。无奈只好嘴上应付着答应她，不然她能缠着我问很久。小女儿最近开始学话了，在车里用她迷迷糊糊的语言，一直重复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回老家只有一件事，看望病危的外公。

    过年回家的时候，去给外公拜年，还是那一身熟悉的装扮，浅灰色棉袄，黑色长裤，布鞋，还有一顶深褐色的绒帽，像是军人戴的那种。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戴着他的深褐色绒帽，好像从来没有摘下来过。小时候就听妈妈说，外公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打过仗，威风着呢，所以外公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板板正正的军人形象。

    那时候看外公精神尚好，只是有点咳嗽，耳朵虽不是很好使，但正常交流还是可以的。拜年的时候，我说了一句：“外公，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外公跟我笑了笑：“祝你今年发大财。”到了我这年纪听的最多的就是这个了吧，我也笑了笑，心想：发不发财还是听天由命吧。现在想来，明明才过了一个多月，却感觉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上周的某一天，下班回家后，妈妈跟我说：“外公身体不行了，需要我回去照顾他，你二姨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外公得肺癌这件事，家里人一直瞒着没告诉他，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话虽这么说，但我总觉得外公他也许早就知道了。

    本打算上周末回家看望外公，突然临时有事需要出差。出差的前一天，正好妈妈回老家去了，临走的时候，又跟我说了外公的情况：“你二姨跟我说，外公可能就这几天了，舌头都已经硬了”。我听了，心一惊，这才意识到，外公可能真的要离开我们了。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想了很多，回忆以前在外公家的事，每次被爸爸妈妈训斥的时候，外公外婆都是不问缘由的袒护着我，想着想着，我失眠了。

    周末的天气，好的出奇。

    下午一点的时候，我们到了外公家，由于到的稍晚，所以也就没赶上午饭，妈妈和二姨看我们到了，又给我们张罗了顿饭。我也没顾着吃，先进屋去看了一眼外公，正巧他醒着，躺在床上，目光呆滞，一直盯着天花板看。我走到他跟前，看他张着嘴在大口大口地呼气，脸颊看起来是真的瘦了，脸上布满了沧桑，被子上盖着他的那件浅灰色棉袄，那顶深褐色绒帽就摆在他的枕头旁边，一切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

    看着他的模样，我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说点祝福的话，我又给憋回去了，原来有些时候，简单的问候也会这么难。他也看到我了，嘴里呢喃了几句，我没有听清楚，最后一句我听懂了，“来啦？”，“嗯，来了”。有时候真的感觉，长大后的自己，竟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明明内心五味杂陈，表面看起来却还是一样风轻云淡，冷静的可怕。很多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坐了一会儿，我看外公似乎要睡觉了，便起身走到门外。这才看到，门外满山遍野的油菜花，一片绿色和金色交织在一起的海洋，季节的更迭，时光的流转，就这样像一幅画一样铺在了我的眼前。屋里屋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回想起从前，我跟表哥表弟，总是在这时候到外公家的油菜花田里玩耍，捉迷藏，放风筝...仿佛整个春天都在我们脚下。一直玩到外公外婆，在屋门口呼唤着我们的名字，叫我们回去吃饭，呼唤的声音，传的老远老远。

    女儿溜进屋看了一眼外公，笑眯眯的跟他打了个招呼：“太爷好”。说完就活蹦乱跳地找起了玩具，收集好一堆玩具之后，去跟她的小伙伴们分享。跑到门外，摘油菜花，放风筝，奔着跑着..乐此不疲的玩着。小女儿跟在她后面晃晃悠悠地追着，两个人稚嫩的笑声此起彼伏，家人们看着也都跟着笑了，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小女儿嘴里还在重复着她新学的几个词：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不知怎的，眼前的一切，竟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我记忆深处，幼小的我也是这样数着，像数着口袋里的宝贝一样。一个一个地罗列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过了一会，屋里面有动静了，外公在病床上呼喊，于是家人们都进去看他，原来他要起身解手。众人纷纷劝说：“您就躺着解吧”，“您还是别起来了”，“有尿裤的”。外公用他微弱的声音抗议，坚持要起身，劝说不得只好扶他起来。解完手，便又躺了下去。看着颤颤巍巍的外公，我的眼角不争气的酸了起来。于是，我走到门外，又眺望着，满山遍野的油菜花。

    不一会儿，表哥表弟都开车来了，许久不见，有的胖了，有的瘦了。唠会嗑，吃把鸡，有时候兄弟之间不论相隔多久，见了面还是一样的熟悉。

    看着天快黑了，我们纷纷起身要走，虽说不舍，可毕竟周一还要上班。想想回上海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我也只好进屋去跟外公道别。走到他跟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跟他说“我走了”类似的话，也许是想再给他留点念想吧。于是我说：“外公，我回家了啊”，“外公，明天再来看你”，我就这样无耻地撒着谎。说完就等着他的回复，等着他说“路上小心”，“一路顺风”这些熟悉的话。可是这次，他竟有些激动，嘴里清晰地说着：“发财啊”...“都发财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跟我说这种每年拜年的时候才会说的祝福语，于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针一样，扎在了我的心里。幡然醒悟，原来，他是在跟我告别啊。我走到门外，看着满山遍野的油菜花，眼角最终还是忍不住湿润了起来，离别的味道，充斥着我的整个身体。

    人间世事有百味，最苦不过离人泪。

    很多时候，告别准备的再充分，到头来还是会让我们措手不及。甚至，不经意的某一句话，就成了诀别。

    收拾了一下，我们踏上了回上海的路，走的时候，经过了一片又一片的油菜花海。车里，大女儿又开始问我：“爸爸，爸爸，我们现在是去外公家了吗？”还用手在车窗外指了指：“爸爸，外公家在那边”。小女儿又在迷迷糊糊的重复着新学的几个词：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