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白蔷薇,二三玲珑心

作者: 燕路遥 | 来源:发表于2021-12-28 13:55 被阅读0次

         

          八年前,我们一家搬到郊外一个美丽的社区,在那里,我有一个院子。

          “种点什么好呢?”我绞尽脑汁地想。

          “种绣球花吧!好看!”先生提议道。

          母亲会种花,她说:“绣球花可不好种,那种花吃水得很,要有一颗细腻的玲珑心,精心呵护才成,麻烦着呢!”

          “什么是玲珑心?”我好奇地问道。

          “耐心、细心、宽容心啊!没有这样的玲珑心,养花是养不好的!”母亲答道。

          “种个花罢了,哪里需要这么麻烦?来,每人说几样自己喜欢的花,种下就是了。”先生不以为然地说。

          集合家人的意见,我们种下了会开香花的黄角兰树,树下又种了玫瑰、黄金菊、石竹和茉莉,当然也种了几棵美丽的绣球。

          我喜欢拾掇院子,是因为女儿学会走路以后,我一直想有一个空间,能让她们在里面安全地玩耍,再种些漂亮的花草草,吸引一些蝴蝶,蜻蜓、小猫,小狗路过……啊,那画面太美好了。

          所以,给女儿一个漂亮花园的念头给了我无穷的力气,让我每天一早起了床,就在院子里忙活。

          春天到了,花园初具雏形,我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尤其是绣球花,总也长不好,枝叶稀疏,我越急着施肥,它们越是不长,甚至枯萎。这很是令我头痛。

          看来,我是缺少一颗玲珑心呢。

          一天得空,我便锁了门走出去,想去看一看其他人家的院子,学一学邻居们好的经验。

          我走到小区最远的一角,经过一户人家。那处小院的花园门锁着,里面种满了茂盛的绣球花。粉的、蓝的、紫的花球刚刚开始绽放,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就像是深绿的海洋里浮起了一盏盏彩色的灯。一条红砖的小径从花丛中穿过,幽深处的入户大门紧闭着,似乎没有人住。

            我正驻足在这户人家的门口欣赏,一只可爱的、黄白相间的柯基犬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它慢悠悠地穿过绣球花丛,走到紧闭的花园门前,抬起头看着我。

          这只狗真是与众不同,别家的狗只要一看见陌生人出现在自家门口,一定会充满了警觉,会竖起耳朵,汪汪汪地先发出一通警告再说。可是这只狗一点儿也不叫,别说叫了,它连呼吸都很温柔。它用无比纯善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嘴角弯弯像是带着微笑,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就差要开口问一句:“请问您有事吗?”

          我的心都要被它萌化了,忍不住蹲下身来,对柯基犬说道:“你好啊,你家的院子好漂亮呀,我很喜欢!”

          柯基犬还是一言不发,温柔地仰头看着我,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我自顾自说完,跟它说再见,它便转身慢悠悠的回屋里去了。

          这个美丽的院子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我又从那个美丽的院子经过,看见一个女人正在院里修剪绣球花。

          我在门口打了个招呼,她直起身来向我微笑,白白净净的脸上嘴角上翘,斯文有礼的样子令我顿时心生好感。

          “你家的绣球花太漂亮了!”我说道:“请问怎么才能让它开得好呢?我种的绣球总是焉耷耷的。我妈说,要有一颗玲珑心才能种好花呢!”

          “啊,什么玲珑心……”女人笑了起来,回答道:“不过,养绣球花是要多一些耐心。它需要大量的水和阳光,如果你家是背阴的地方,最好用盆栽,因为需要时不时搬动去晒晒太阳,最好是早晨晒晒……另外,花快要枯萎的时候一定要剪枝,清理干净……”

          我们在院子里聊起来。

          她叫可欣,从事广告设计工作,她的家也是她的工作室。

          我羡慕地赞道:“你这样的工作方式太好了,多么自由啊!”

          她笑着点头,表情却有些奇怪。

          我没有在意,心想:我也要买两棵大的绣球花放在院门口,一定很美。

          回去后我就去花市精挑细选,买了两棵大的绣球花盆栽,运回家来,按照可欣教我的那样精心培育,期待它能早些开花。

          有一天早上,我惊喜地发现那两盆绣球开花了,大朵大朵的花球,蓝的、紫的,水嫩嫩地点缀在绿叶间,煞是好看。清晨的太阳很好,我赶紧打开花园门,把绣球花搬出去晒晒太阳。

          夏初的阳光十分明媚,四处的鲜花香气弥漫。小区里面绿意葱茏,三三两两的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走在步行道上,小孩子们骑着滑板车从我的门前飞快地跑过。几位老人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说着一些家常闲话。

          孙婆婆坐在那里,把拐杖放在一边,对天长叹一口气,向一旁的人说道:“唉,为什么无论到哪里,我的命都那么苦?”

          孙婆婆大约六十多岁,逢人便会哭诉自己的命苦。她四十多岁死了丈夫,好容易把女儿拉扯大。现在女儿结婚生子了,她来与女儿同住,本以为可以享享清福,没想到女儿女婿不待见她,常常与她吵闹,所以她只好经常在这长椅上闲坐发呆,不想回家去。

          孙婆婆看见我开了门,眼睛一亮,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门前对我说:“小妹子,我忘记带纸了,你能不能给我一包纸?唉,老年人就是这样,出门总是丢三落四的。”

          我拿了一包新的纸巾给她,说:“没关系,我这儿有,您拿去吧。”

          孙婆婆谢了我,又走回长椅继续坐着去了。

          她总是这样,只要看见我家的门开了,就会来讨要些小东西,不是一包纸巾,就是一杯开水,一个橘子,一张小毛巾……

          她说她不敢开口向女儿要,女儿会骂她浪费的。我觉得她很可怜,她要的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所以便尽量满足她。

          “……西北野战军收复咸阳和西安,并逐步向敌人后方纵深进发。此时胡宗南已然兵败窜逃汉中,相比之下西北二马…...”

          外放音响的大喇叭播放声向着我们这边过来了,武大爷照常斜挎着一只低音炮,一边听他喜欢的军事历史,一边在小区里暴走锻炼。

          一位物业管理的工作人员快步追上他,轻言细语地对他说:“武大爷,您能不能带个耳机听啊?小区的很多业主反映您这样外放有点扰民……”

          武大爷一听就怒了,嚷道:“我不习惯戴耳机!我就要这样听!你们谁不想听,可以把耳朵堵上!

          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

          这个武大爷脾气不怎么好,谁劝也不听。

          我继续打理我的院子。

          绣球花在阳光下舒展着茁壮鲜嫩的花叶,美极了。我站在院中一边整理一边欣赏,就让花园门敞开着。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在门口停了一下,径直走了进来。

          他个头比我矮一些,白白净净的皮肤,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清清爽爽,带着点微笑,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孩。

          我也微笑着问他:“请问你有什么事?”

          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答我,还是径直往里走,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我不由得有些生气,心想: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我提高了音量问道:“小朋友,你找谁?”

          男孩依然一言不发,也不看我,继续往里面走。走了几步,又茫然地停了下来。

          他的样子有些古怪,我紧张起来,又大声问了一遍:“小朋友?”

          他依然不看我也不回答我,直往屋里走,玻璃门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就直直站在门前发呆。

          “等等!”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拉住他的袖子,他没有反抗,乖乖地跟着我走。我便牵着他走出院子,对他说:“你赶紧回家吧,别人的家,你不可以不打招呼就随便进去喔!”

          我关上花园门。透过门上镂空的缝隙,我看见他呆呆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摇摇头继续整理,但他毫无反应的脸总在我眼前浮现。过了几分钟,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三个字:自闭症。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开门冲出去看那个男孩还在不在。

          一个自闭症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走?他父母在哪里?他迷路了吗?他会不会出事?

          我四处找了找,懊悔自己半天才反应过来,可现在,哪里还有那男孩的踪影?

          这件事沉沉压在我心上,我总感觉不放心,害怕这个孩子因为我的无情驱赶,会出什么事情。

          几个月过去了,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出门去买东西,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三个人走在前面。

          咦,那不是可欣吗?

          她旁边还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和一个男孩。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孩,正是上次跑进我家院子的孩子。

          我快步走了过去。

          那年长的女人很生气,在跟男孩说着什么,可男孩眼睛看着远处,一点回应也没有。年长的女人气得脸都涨红了起来,抬手捶在男孩的肩膀后面,一下又一下。

          可欣立刻一步跨过去拦住她,那年长的女人收了手,但整个人仿佛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她大声地叫起来:“你看你生的什么!你把自己毁了,也把我毁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可欣垂着头,用身体拦在两人之间。

          那男孩对身边发生的事依然没有任何知觉。他想继续往前走,可欣反手拽住了他的手,他走不了,就在原地微微踏步,头轻轻左右摇摆,仿佛有些着急,有些不知所措。可欣紧紧拉住他,默默地哭了。

          我停下了脚步,进退两难。最后,选择了转身快速离开。

          过了几天,先生从高原回来,带了些牦牛老酸奶,我拿了两瓶去送给可欣。

          她热情地把桌椅搬出来,我们就坐在院里喝茶。绣球花谢了,只剩一片茂盛的绿叶。

          从窗户望去,我看见男孩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正在一个画架上画画,那只柯基就坐在旁边看着他。

          可欣注意到我的目光,先开口说道:“那是我儿子笑笑。”

          我低头抿了一口茶,轻声问:“自闭症?”

          可欣回答道:“是的……那天,在街上,我看见你走开了。我妈当时情绪有些失控,她太累了,平常她不是那样的,她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人。”

          我点点头,说道:“老人家带孩子,是很辛苦的。那,笑笑的爸爸呢?”

          可欣轻声说:“这个家就我们三个人,还有柯南。柯南就是我们的狗,也是笑笑的好朋友。”

          我很震惊,也很后悔不该问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欣看出我的尴尬,赶紧说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当初笑笑爸爸离开的时候,我痛苦了好久。笑笑小时候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所以我才叫他笑笑。那时我想不通,自己的孩子,又这样可爱,他怎么能狠心放弃?不过,后来我想通了,人与人不同,他比我脆弱,比我害怕,强留着只会让大家都痛苦,走就走了吧!好在我的工作自由灵活,可以陪着笑笑。我妈也来帮我,我工作不至于耽误,只是苦了我妈,年纪这么大了还在操心……”

          她眼里泛起了泪光,起身从一个大筐子里拿出蓝的、紫的、粉的绢布做的花球,放在绣球花的绿叶丛中,看起来就像这院里的绣球花从不曾凋谢一样。

          我静静地不说话,等她心情平复了一会儿,才问道:“你的院子里为什么种那么多绣球花?”

          她看了看满园的“绣球花”,回答道:“我和我妈喜欢种花,尤其是绣球花,这种花不仅漂亮,花期还长。笑笑出生时,我家里就种了许多绣球花,所以绣球花对他来说,就是家的象征。他大了,不可能把他永远关在家里,所以我训练他就在小区里走一走,他只要找到绣球花,就找到家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天这个叫做笑笑的男孩,为什么会径直走进我家的院子。

          “可欣,其实我在几个月前见过笑笑,他走到我家里去了。因为我那天在花园门口摆了两盆绣球花,门恰好又开着。”我对可欣说道。

          可欣惊讶地看着我:“是吗?他一定是因为你的绣球花而认错门了。”

          我充满歉意地说:“我不知道绣球花对他有这样特殊的意义,以后我就把花放到院子里面去。”

          “不不,”可欣赶紧摆了摆手:“这个小区有许多人家都种了绣球花,哪能让人家都因为我家笑笑而不种呢?”

          她站起身走到院墙边,指着一株植物对我说:“我也喜欢蔷薇,这种花朴素纯洁,总是向阳生长,像我的笑笑一样。看,我在这里种了一株特殊的白蔷薇,等明年春天它长壮了,开花了,我会教笑笑认。白蔷薇难养难活,很少有人种,我想这样,他以后就再也不会认错家门了。”

          我凑近一看,花园门旁的栏杆处已经爬上了一丛茂盛的爬藤植物,矮矮的,一点儿也不起眼。

          “白蔷薇?”我喃喃说道:“这颜色很罕见呢。”

          花园门吱嘎一声响,是笑笑外婆买菜回来了。我起身向她问了声好,她回了我,向着可欣问道:“笑笑呢?我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蛋糕。”

          可欣指了指屋里,她便匆匆进门去了。

          “笑笑外婆很疼爱他啊。”我感叹道。

          “是啊!笑笑很乖的,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感知外界的许多信息罢了。他总是面带微笑,要是我能进入他的世界里去,我猜那一定是一个很美的世界。”

          我们都回头看着屋里的笑笑,他认真画着,柯南趴在他的旁边睡着了。

          笑笑总是在小区里人最少的时候,才出门玩耍,有时候他的外婆陪着他,有时候就他一个人。我每次遇见他,都向着他喊:“笑笑!你来啦!”但他从不回答,眼睛总是看着前方。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只有阳光、风和色彩才能进入他独有的世界。

          我和可欣常常一起喝茶聊天,可欣教我种花,有时候我会和笑笑一起画画。冬天来临以后,笑笑便很少出门了,他总是坐在窗前,和柯南一起望着外面寒风呼啸的世界。

            有一天很冷,我去给可欣送点母亲做的腊肉。我们正坐在沙发上说着话,听见笑笑在窗边跺脚,我们赶紧过去看,原来是窗外下雪了。南方很少下雪,那一天的雪却有些大。白茫茫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来,落在已经枯萎的绣球花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白,像是精灵魔法一般。

          笑笑跺着脚,摸着窗户的玻璃,左冲右撞,似乎想要打破这层禁锢。可欣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他嘴里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使劲向那些雪花伸着手。柯南汪汪叫着,着急地在一旁打转。

          “好好好!别急,妈妈这就带你出去看雪花。”

          可欣赶紧拿来毛衣、羽绒服、围巾、棉鞋,仔细给笑笑穿好。笑笑迫不及待地走出门去,柯南也跟着出去了。可欣匆匆忙忙随便拢上一件外套,追了上去。

          我穿上外套和鞋,也跑出门。

          白茫茫的天地间,我看见可欣跑上前去把一顶毛线帽子给笑笑戴上,然后缩着肩膀抱住自己,默默跟在笑笑的身后。笑笑抬头在前面走着,可欣单薄的身影在后面瑟缩着。两个人、一只狗的身影在风雪中慢慢远了,变成了三个模糊的影子。

          他们渺小的身影在漫天雪花的映衬下,显得那样梦幻动人,让我不禁热泪盈眶。

          熬过寒冬,又一个春天降临大地。五月的一天,我遛狗经过可欣的院子,看见那丛蔷薇长高长壮了许多,小圆叶子下打着花骨朵儿,但还看不清开放的花会是什么颜色。

          我心里盼望着,盼望着,盼着它尽早开放。

          刚到六月,可欣打电话给我,高兴地说:“我的白蔷薇开了!”

          我赶紧去看。竟然真的是白色的蔷薇。花开的不多,只有一朵,但是开的极美,花瓣是那样的鲜嫩,像是冰雕玉琢的一般。它缀在枝头微微颔首,那娇柔的姿态像是香靥凝羞的温柔女子。

          “太美了!”我惊叫道。

          “今年花开得不多,我会好好养护,明年,明年一定能开很多花。”可欣信心满满地对我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笑笑这时走了过来,他看到了那朵白蔷薇,停下来仔细看着,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

          可欣高兴地说:“看,他喜欢得很呢!”

          我们站在院子里,一起欣喜地看着那朵盛开的白蔷薇。这一次,我感觉笑笑从他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他似乎能感受到可欣的喜悦,还有可欣对他满满的爱。

          然而没过几天,可欣又打电话来,她在电话里哽咽着说:“我的白蔷薇,被别人掐掉了!”

          可欣难过极了,我尽力安慰着她。

          那朵白蔷薇因为太靠近栏杆,被不良之人轻而易举地偷走了,只剩下可怜的断枝悬在半空中。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久,心里五味杂陈。偷花的人大概觉得只是随手拿走了一朵好看的花而已,却不知道这对花的主人意味着什么。不过,没有良心的人即使知道,想必也不会问心有愧吧!

          柯南又走出来陪着我站着。我自顾自向它描述那一朵白蔷薇有多好看,它仰着头听着,等我要走了,才又转身慢悠悠回屋子里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听母亲讲上午在我家门外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事情的起因是一个骑滑板车的小孩子摔倒流了血,笑笑恰好就站在旁边,小孩的奶奶说是笑笑推倒了自己的孙子,还把儿子儿媳都叫来,让笑笑负责。后来可欣赶来了,她全力辩护,说笑笑绝不会推人。然而,孙婆婆这时站出来作证,说她亲眼看见笑笑突然推倒了那个小孩。这下,可欣百口莫辩,只好道歉,赔偿对方的损失。

          母亲摇头叹息说:“除了那家人,还有围着看热闹的人,跟着讲了好多难听的话,说那男孩是怪物,是神经病,不该留在这个小区,惹得大家都害怕……”

          我一晚上转辗反侧,难以入眠。笑笑会欺负小孩子,我是怎样也不信的,可是,孙婆婆却亲眼看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早上,我打算去看看可欣和笑笑。一出门就听见武大爷大声对着孙婆婆说:“你一大把岁数了,欺负一个孩子害不害臊?我昨天从上面广场经过,亲眼看到那个小孩子是自己滑倒的,那个男孩离他至少有两米!”

          孙婆婆涨红了脸:“你胡说!”

          “我老武从来不说假话!那老婆子只顾着和你们聊天,自己没看好孙子,让孙子受了伤,怕儿子儿媳说她,就诬赖人家哑巴孩子;你跟她关系好,就帮她做伪证!是不是?我就看不惯你们这样欺负人!”

          孙婆婆看我紧盯着她,脸上越发不自在了。

          “尽胡说八道!谁不知道你脾气坏?谁会相信你的话!”她恼怒地用拐杖敲着地,也嚷起来。

          我匆匆跑去可欣家里,把武大爷的话告诉她。

          可欣听完,眼泪刷一下掉了下来。她哽咽了半天,轻轻说了一句:“生活,有时候真的好难啊!”

          我叹了一口气,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去找那家人,把情况说清楚?”

          她摇摇头说:“算了,说不清楚的。这个社会对笑笑这样有缺陷的人并不包容。”

          她把眼泪擦干,重新微笑着对我说:“我打算搬家了。”

          “什么?这么好的家,花了这么多心血,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我不敢相信可欣的决定。

          可欣摇摇头说:“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从来不敢买房,都是租的。几乎每隔两三年就要搬一次家,为了笑笑,也为了那些害怕笑笑的人,我只能这样。”

          我难过极了,生活对于可欣一家来说,真的太难了,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仿佛是个无解的困局,因为这难,不是难在物质条件上,而是难在人心的包容。

          “那些绣球花和白蔷薇怎么办?”我轻声问。

          “绣球花就留给下一家人吧,花儿不能轻易移动,它们习惯了这片土地,在这里会长得更好。至于白蔷薇,本来就栽在盆里,送给你吧。对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站起身从阳台上拿来一幅画。画上是一片朦胧的绿色背景,中间盛开着一朵洁白如玉的蔷薇花,那些花瓣层次分明,栩栩如生,甚至还结着露珠。

          “这是……”

          “是笑笑画的!我好开心,好开心!他好像知道我喜欢那朵白蔷薇,所以努力把它画出来了!我觉得他虽然说不出,但其实也在用他的方式关心着我,我想他开始慢慢好起来了!”

          我惊讶地看着这副画,从一个孩子的水平看,这朵白蔷薇画得真是相当不错的。人们都说上帝夺走一个人的一样东西,就会赐予他一种天赋,难道……

          我由衷地赞道:“太好了,笑笑和你一样,也有一颗玲珑心呢!”

          可欣继续高兴地对我说:“燕儿,你知道吗?笑笑一直在进步,他的每一次进步都是给我的惊喜,我会觉得,一切苦都没有白吃,一切又都充满了希望!以后,我把这副画放在门口,笑笑看到自己画的白蔷薇,就能回家了!”

          我忍住眼泪,不住地点头。我既为可欣和笑笑感到分外高兴,也感到格外辛酸沉重。

          我忽然明白母亲所说的玲珑心究竟是什么了。

          可欣真的很会种花,她能让绣球开出最灿烂的花朵。但其实,她种的最好的、也最难的花是笑笑,他才是她最珍贵的白蔷薇。耐心、细心和宽容心,她将用一生的时间去浇灌、呵护这朵纯洁的花。

          这样美好、善良、又坚强的人,难道要漂流一辈子吗?



          可欣搬走了,我的生活如常,节奏依然不紧不慢。

          孙婆婆还是每天坐在长椅上晒太阳,逢人便说自己命苦,女儿女婿对自己不好。武大爷依然背着低音炮,一边听战争历史,一边暴走锻炼身体。

          一天,我打开院门,孙婆婆又来到门前,颤颤巍巍对我说道:“小妹子,你早啊!花盆边那双鞋挺好的,能不能给我?我没鞋穿了,我女儿嫌我花钱多,不肯给我买……”

          一个矮胖的女人刚好走到她背后,听到她说的话,一把将她拉住,气鼓鼓地叫起来:“你一天到晚造我的遥,到处跟人说我虐待你!走到哪里都这样!我要是对你不好,你能成天啥也不干光在这里晒太阳吗?明天你就回老家去,我不想和你住在一起了!”

          她又急急地对我说:“别信她!她总是在外人面前装可怜,就是想要东西、占点小便宜……”

          啪!孙婆婆一巴掌呼在女儿脸上,气急败坏地骂道:“我生养了你,你就该好好依着我!就因为你找了个穷鬼,我才会跟别人要东西,到处捡破烂!哼!不让我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这时的她,气焰嚣张,声音尖利,没有一丝一毫的老态。

          她女儿捂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母亲凶恶的模样。

          我转身关上了门,感觉胃里一阵翻腾。没想到,我与恶的距离竟然这么近!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孙婆婆。

          过了一年,女儿要上学了,我们一家也搬去了离学校很近的新的小区。

          走之前,我又去可欣的院子看了看。

          那里又搬来一户人家,一对年轻的夫妇看着自己八九岁的儿女,在绣球花丛里逮蚯蚓、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清脆的笑声回响在宁静的午后。

          那些绣球花萌出了很多新的嫩芽,无数花朵含苞待放,看起来更加茂盛了。

          我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心中曾经为可欣和笑笑母子愤愤不平的情绪奇迹般地消散了。

          是的,命运有时的确不公平。但可欣一家面对不公平的命运,没有自怨自艾。他们虽然不得已离开了这里,却为别人留下了一份难得的美丽,这份美丽让快乐和幸福在这里延续着,绽放着光芒,我想,这正是普普通通的他们,无意中锻造出的无与伦比的人生价值吧!

          只是,我真的很希望上天也能真心眷顾可欣和笑笑,让快乐和幸福长久地降临在他们身上。

          搬好家以后,我拨通了可欣的电话,告诉她我也搬走了,她原来的院子又搬来一户人家,那家人很喜欢满园的绣球花……

          可欣在电话那头带着笑意对我说:“喜欢就好!燕儿,笑笑的爸爸回来了,他再也不会走了。我们决定搬去另一个城市,那里有一位知名的画家,他看了那朵白蔷薇的画,觉得笑笑有绘画的天赋,愿意教他。对了,你知道吗?笑笑会叫我妈妈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和憧憬,仿佛过去的苦难从不曾发生过。

          我听见笑笑在叫妈妈、妈妈,发音不很清楚却非常好听。

          可欣急急地对我说:“那么,有缘再见了!”

          我点点头,回答道:“好,有缘再见!”

          我满怀喜悦地放下电话,女儿跑来对我说:“妈妈,快来看!开了一朵好大的白花!”

          我赶紧跑到院子里。

          清透的阳光下,那株白蔷薇倚在院墙上,开出了一朵洁白无瑕的花,花蕊处隐隐透着点儿粉,是那样新鲜,那样雅致,美丽不可方物。曾经被摧残的断枝也已经愈合,长出了新的嫩叶。

          苦难总会过去,丑恶终会被遗忘。生命里开出的绚丽花朵,即使一朝谢了,定然还会再开。

          一朵白蔷薇,是这世上难能可贵的二三玲珑心。可欣将她用坚强、善良、宽容培育的白蔷薇给了我,我也会用心呵护,将它的美尽情展现。

          我拥抱着两个小小的女儿,感叹着说道:“今年花开得不多,我会好好养护,明年,明年一定能开很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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