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

一天夜里，凌晨四点，窗外的淅沥小雨渐渐停了。泡着咖啡的杯子也见底了，烟盒里还剩五根烟，我得计划着才能抽到天亮。

       这时我突然发现我的心里有个小孩儿。

他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脚下生风，满脸通红，头发间沾着尘土，正在奋力挥动一根树枝砍斫着路旁挺拔嫩绿的野草，不时转过脸来偷瞥我一眼。

我问这小孩儿：“你在做什么？”

他站稳了，回过身，兴高采烈地回答我说：“我在战斗！”

“哦？”我感觉很有意思，“跟谁战斗？”

他扬起手中的树枝指了指脚边一片狼藉的绿色，顺势又砍了几下，接着一本正经地解释给我听。“这些是魔教的恶人，他们无恶不作，我要铲除他们，让武林回复和平。但我会不小心中了他们的奸计，失败一次。然后我会被一位世外高人救走，收我为徒，传授我更强大的武功。再后来魔教教主出现了——他特别厉害，但没我师傅厉害——但是他用卑鄙的奸计把我师傅害死了。我特别伤心，于是苦练多年，终于杀死了魔教教主，替师父报仇了，彻底消灭了魔教。武林中人要推举我当武林盟主，但是我不想当，我就归隐山林，成了一个世外高人。”

“哇偶……”我感觉越来越有意思了，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说了一声“哇偶……”。

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神色，笑嘻嘻地对我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在做的事怎么样？”

“呃……”我咧咧嘴，“很好啊……很厉害……”

“那你在做什么？”他好奇地反问我。

我愣住了，他消失了，连同那条狭窄的小路和握在他手中的沾染着浓浓绿色的树枝，在一瞬间，从我眼前完全消失了。我回想着他的笑容和那树枝上斑斑点点的绿色，心里有些难过。

       我把杯子里剩的最后一口已经凉透了的咖啡倒进嘴里，走出宿舍门接了一杯热水。等我回来发现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头发蓬乱，目光哀伤，脸上布满青春痘和用力挤挠留下的瘢痕，正趴在书桌上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突然，他觉察到了我的走近，慌张地伸手遮在纸上。

我对这位不速之客的一切都感到很好奇，我出声问他：“你干嘛呢？”

他咬咬嘴唇，难为情地小声说道：“写诗……”

我更好奇了。“什么诗？”

他仰起头，眼中的哀伤流遍整张青春肆虐的脸，缓慢低沉地说：“给一个女孩儿写的，当然了，我不可能给她看啦，她不会喜欢的，我做的一切都只会让她烦恼。应该说，是写给我自己的。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是人家不愿意我这样，很难过，很难过，然而又没有人来安慰我，只好写一写自己的心情，自己安慰自己。我要用我能想到的最美的词语，赞美我爱慕的人，歌颂我一直在努力着的追求。我知道现在不可能，我没有资格得到她的目光和微笑，可是以后呢？我们谁都无法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会努力，努力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可以把我现在的心情递给她看，我不必担心受到冷眼与嘲笑，因为我知道在那时她会接受我的一切，而我得到的会是她的称许和爱意！”

“你觉得未来就一定会如你所愿吗？”我内心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我对他那种即使在提及未来的时候也挥之不去的厚重的无力和哀伤感到有些恼怒。

他紧皱起眉头，攥紧拳头，带点儿咬牙切齿的怒气说：“只要我努力！我……”

“只是一遍遍地回味伤痛，可算不上什么努力，紧抓着过去不放，你还有时间创造你意淫中的未来吗？你现在该做的，可不应该是写些没人看的诗。”

“我知道！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气急败坏的少年大声叫嚷着，“那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逼问，我一时无言以对。就在这时，舍友被吵醒了，嘴里嘟囔着：“臭傻逼……”我习惯性地回了他一句：“操你妈！”突然我注意到，那个气愤的少年已经不见了，桌上还留着那张纸，我坐下凑近台灯看了起来。毫无逻辑的词藻堆砌，自以为是的愚蠢姿态。真是可笑啊，我想到那张哀伤的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点起一根烟，默默抽着，让烟雾和安静把我整个人淹没，我已经看不清眼前的电脑屏幕和身旁堆着的书了。我眼前出现一面镜子，镜中的我苍白，疲倦，无精打采。

“白雪公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镜中的我对我说。

“关我鸟事儿！”我吐出一口烟，镜中的我更加清晰，“我又不会给她吃毒苹果，而且我也买不起白马。任她芳华绝代，颠倒众生，也与我无关。”

“真是没有志气啊！”

“我只是不把志气消耗在做白日梦上而已。”

“先不说你明明就是每天白天睡觉——那你……在什么事上有志气？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做爱做的事。”

“去你妈的！”镜中的我笑骂一声，也点了一根烟，“不要停止幻想，也不要只限于幻想。没有故事与诗的人生，那有什么意思？全他妈是脑子里想的嘴上说的，天天叽叽歪歪不干点儿正事儿，又有个屁用？一头猪也会想这顿饭吃得真饱，今天的阳光晒得真舒服，哎，隔壁的小母猪挺眉清目秀的。打起精神，改变一下，做点儿不辜负你的过去而且能够接近幻想中的未来的事儿！如果你对你过去做的事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之前是个傻逼，那就别再让未来的你因你现在做的事后悔，别再当傻逼。咱们要牛逼！知道吗？”

我把烟头捻灭，烟雾慢慢消散了，但那面镜子还在，镜中的我叼着烟乐呵呵地笑着。

镜中的我抽完了烟，捻灭烟头，对我说：“你怎么还跟个傻逼似的呢？这他妈都六点了，你好歹干点儿什么吧？”说完，镜子同镜中的我吐出的最后一口烟雾一起，慢慢消散了。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天快亮了，烟还没抽完。

我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又背诵了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基本内容。我们宿舍阳台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傻逼在安静地抽烟。

       舍友的闹铃响了，六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