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鱼儿老三儿
(序)
这个故事看起来好像没有结局,就像生活似的,除非你去世了,不然永远没有结局。不管你在天津,或是北京,上海,成都。在结局到来之前,你总要活出人真正的样子才行。既然老三儿没有去世,自然,也就没有结局。但在结局之前,老三儿可以说活出了人的样子。
(一)
但凡是个厨子,尤其是北方的厨子,想在天津撂地儿(撂地儿,天津方言,意思是站稳脚跟)都不太容易。天津人大多口刁(刁,天津方言,意思是要求高),对吃也有研究,大段的菜谱——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读yi,上声)儿……张口就来,还能说出怎么个做法。所以甭看天津大街小巷饭馆不少,但真要说挣了钱的却没几家。尤其是熬鱼儿的馆子,很少有能撑过半年的,基本上仨(天津方言,意思是三,读sa,阴平)月就凉了锅子。但老三儿的锅子从开店至今,已经热乎十来年了。
老三儿长得魁梧,像颗大树似的粗壮,光头四方脸,但是面子上总带着笑模样,乍一看像是方墩儿长了鼻子眼睛。他的店面不像他本人那么魁梧,只是简单的几张桌子,几条木凳子和一张算账用的吧台。可是拾倒(读shi阳平dao去声,天津方言,意思是打扫)地倍儿干净,坐进去清爽舒服,让人心里头不膈应得慌(膈应得慌,天津方言,意思是难受)。
老三儿人和善,店面干净,还不足以吸引众多老天津到他家馆子做一回饕餮,最重要的是老三熬的小鱼儿,实在是一绝—— 成段的青白色北方大葱和切成片的平度老姜,配上两头紫皮蒜放入早已用荤油热好的大铁锅子里爆香,随后在锅里下了四川的豆瓣,炒上几分钟,把几种佐料的香味充分的炒出来后,早已准备好的小鱼儿和配菜便跃入锅中,再加上水和生抽,酱油,八角等调料后,盖上锅盖闷上几十分钟后,掀开盖子把鱼盛到一个大白瓷盆里,端到桌子上,您就可劲(天津方言,意思是使劲)地瞧吧——绛色的汤汁中,早已炖透了的小鱼软绵绵地搭在棕绿色的白菜叶子上,红色的望都辣椒还在冒着气泡的盆中翻腾。当你还在没眼儿(没眼儿,天津方言,意思是望穿)瞧的时候,老三媳妇儿已经把色泽金黄的饼子端上来,撕成一块一块儿的,掷入味道浓郁的鱼汤中,一时间,瓷盆的白色,汤汁的绛色,白菜的绿色,小鱼儿的银色,饼子的金色,把一盆熬鱼儿做成了一间民间艺术品。如此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即使是口刁的老天津,也不由得变成了老餮,从盆中盛上一碗大快朵颐。而刚才一直忙着熬鱼儿的老三儿,也可以趁此机会坐在店门口,闲适地抽上两根天津产的“江山”。
(二)
老三儿他们这一片有个小玩儿闹(天津方言,意思是混混),诨名叫了个“胜子”,胜子这小子不学好,成天价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竟跟几个社会上的闲散人员一道瞎混——他老子(天津方言,意思是父亲)跟他妈早巴儿(天津方言,意思是很早的时候)就离婚了,谁都不想要他,他一个人跟着爷爷长大,爷爷老了管不了他,他也乐得个自由——其实就是胡闹!
可让人想不到的是,胜子爹妈虽然都不要他,但给他留下了个门脸,爷爷老了,管不了,看胜子成天瞎混不学好也心急,就把门脸的钥匙和大半辈子的积蓄拿出来,让胜子自己做点小生意去,胜子拿了钱,倒像是想通了,没花天酒地去,而是打算去干点嘛儿。
但要不说这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考虑问题就是不周到,胜子他们几个打算开饭馆,为嘛要开饭馆?挣钱嘛!可他就不仔细想想,第一自己和手底下这狗屁手艺顶多就是煮个面,煎个鸡蛋啥的,第二就是这天津人不光口味刁钻,骂起架来也厉害——张嘴直接干你亲爹亲妈亲祖宗,你嘛法儿也没有!只能干听着。结果这饭馆开了好几天,一分钱没赚到,还赔了点出去。
这天中午,胜子一个人坐在门口冲盹儿(冲盹儿,天津方言,意思是睡午觉),住他家斜对门的,熬鱼儿馆子的店主,老三儿进来了,拍了两下胜子“哎哎,愣小子,起床!来客了!”
“哎哟,哪儿呢!”胜子惊醒了,抬头看了看,只看见老三儿,叹了口气说“我说三叔儿,您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咱别老拿我找乐了成吗!我谢谢您!”
“嗨,你这小子,怎么跟你叔说话呢!去,给叔煮碗面去,让叔尝尝你嘛手艺!”
“我说叔儿呀,咱能别老逗闷子(逗闷子,天津方言,意思是逗着玩)了吗,您还用尝吗?您看我这店进过人吗?您要是有事呀,您就忙您的去,您要是没事呀,就听段相声去解解闷。反正是甭那我寻开心。不过您要是实在乐意看见我这张臭脸呀,您就再等几天,等小侄儿这店关了张,我自己就往您那儿蹭口鱼汤喝,到时候您可别拿门闩把小侄儿打出去!”说罢,胜子上半身一倒,又躺下了。
“想喝你叔儿的鱼汤呀?门也没有!想喝就自己寻摸(天津方言,意思是找)去!”
“别呀叔儿,你忍心看你侄儿饿死街头吗?”胜子还不正经。
“哼,臭小子,叔儿就是怕你饿死街头,才过来找你!”
“您这是嘛意思呀?”
“你小子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几斤几两呀,就你那个野猫爪子还想着开饭馆?你自己说,你除了煮面还会做嘛?别给我说炸花生豆和煎荷包蛋!”
胜子不言语。
“你小子就是不老实,嘛玩意都不会就敢开饭馆,你当你叔儿手里这勺子不重是吗?”
胜子还真脸红了,也坐起来了,认真的问了一句“那你说咋办呀,叔儿,亲叔儿,我的好叔叔呀!”
“得了,你小子也别说好话,我不吃这套!我问你,想不想跟着叔儿学熬鱼儿?”
“叔儿!您真要教我熬鱼儿呀!”
“哎哎哎,我先跟你小子说好了啊,我可不是看你可怜,我是心疼你爷爷,都是多少年的老街坊了,你爷爷不痛快,我看了也难受,你小子学点好,别老惹你爷爷生气了,再好好跟着叔儿学学,好养活你们爷俩,行不行?”
胜子当时先愣住了,然后扑通一声跪地上哇哇大哭,张嘴就说“叔儿,您可真是救了我呀!”
“嗨,你这小子怎么还跪下了,赶紧起来,被让你爷爷看见!”
“不行呀叔儿,您这一说我就想哭呀,您不知道,那天我看见我爷爷自己一人走路都打晃,我就难受了,我就下决心不想混了,可一是我这人狗改不了吃屎,老是犯不正经,二是我也不会做饭,结果……”胜子只顾哭,说不下去了。
“行了,你再哭的话叔儿也要哭了,你小子聪明,踏踏实实跟着叔儿,叔儿保你将来能养起你们爷俩!”
(三)
胜子自打跟了老三儿以后,脾气秉性变了不少,爷爷看见胜子这样,打心里高兴,走路似乎都比以前快了不少。而且爷俩现在不用太担心生计,胜子跟了老三儿以后就把门脸租了出去,靠着租金,再加上胜子又是跟着老三儿家一起吃饭,倒也能过下去。
“这熬鱼儿呀,就跟做人似的,为嘛这么说呀?首先,鱼好做出来的味儿才正,鱼不好的话,再厉害的厨子也不成。你做人也是,你得是个堂堂正正的主儿,你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做出有堂堂正正味道的鱼。”老三儿此时站在锅子前面,对望着锅子出神的胜子说了这么段话。
“我明白,叔儿,可我就是做不成这味儿?怎么办呀?”
“做不出来?那就对了!叔儿做了这十几年,才能有这么多老主顾,你才多久呀,慢慢练。来,说说我昨天给你讲的配菜和做人的道理!”
“行,您老儿听着的!要想鱼做好,蔬菜少不了。配菜要大胆,嘛好就用嘛!做人也如此,放开手脚干。千万别花哨,好吃最重要!”胜子乐乐呵呵地念了出来。
“哈哈,有意思,还编成打油诗了!”老三儿哈哈大笑,引得胜子也忍不住笑。
老三儿媳妇算完了账,抬起头看着叔侄俩,也笑着。
天津,还是那个天津。老三儿的馆子,还是那个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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