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学记
奶奶长得不美,十八岁那张画像却很美。伴她走过了大半生岁月,直到文革被烧毁。
奶奶在中秋节晚上走的,那年中秋没有月亮,窗外梧桐在雨中低吟。七十六年前中秋的月亮很圆,白家迎来他们第一个孩子。
奶奶原名白洁云,后来自创天下后改为白凌云。洁云不是出生于大户人家、也非书香门第,家里有一个纸铺、一个绸庄、乡下还有田地。纸铺开得兴兴隆隆,伙计、佣人倒也不少。母亲生洁云时已35岁,1919 年出生的洁云虽说是女孩,但父母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仍宠爱有加,后来虽说添了小一岁的弟弟力豪,父母也丝毫未减对她的宠爱,大小姐脾气自然养成。洁云就这样由着性子长大了。
到了上学年龄,父母舍不得让孩子到学校上学,请来先生到家里教姐第俩。私塾先生年纪大,虽说不时被洁云带着力豪作弄一翻,却也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背书总比力豪快。家里的佣人则喜欢老实不多言的力豪,看见洁云过来了,他们总会压低声音讲话。
私塾老师那天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了,洁云高兴地跑到厨房里找吃的,听见林妈和吴妈在叽叽咕咕小声说话,提到了她的名字。洁云赶紧躲在她俩看不见的地方。只听年纪大一些的林妈说:"太太说不让她读书了,好早点帮家里做事。小姐要再念下去还不晓得将来有多厉害,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倒是少爷该多读些书,以后这个家还不是靠他。"
年轻一些的吴妈说:"少爷当家好,脾气好,不像小姐牙尖嘴利。"
洁云听了这话跑到母亲哪大哭:"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上中学,力豪要上多久学我就要上多久,他上大学我也要上。"
母亲摇摇头说:"这事是你爸决定的,你求我也没用。我没上过学,现在不也过得好嘛。"
洁云本想让母亲跟父亲说,母亲靠不住了,只得让自己去求父亲。
洁云的父亲白荣光上过几年学,先是在纸铺给叔父做伙计,后又做了管家,叔父没孩子,过世后就把纸铺给了荣光。荣光聪明,善经营,没几年又买了绸庄。生意越做越红火,只是结婚几年都没孩子。妻子兰素净怀了好几个孩子都流产了,后来总算养下一个女孩,不到两岁又病死了。等洁云出生时,荣光已 38岁了。荣光见洁云伶俐,也让她跟儿子一起念点书。现在已经13岁了,私塾也上了三年,准备把儿子送到外面上中学,洁云就留在家里帮素净管家,过几年,找个好婆家嫁出去。儿子就不一样了。荣光倒是不担心洁云,只愁儿子太懦弱。
洁云没有在父亲面哭闹,只是给父亲跪说:"爸,让我也出去读书吧!读好了,以后帮你做生意。"
荣光不看洁云,望着窗外说:"你起来吧!也让你念了三年书了,现在能写会算,比力豪还强,也可以帮你妈管家了。"
洁云见父亲没有松口的意思,只觉多说也无用,心先凉了半截。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夏天刚走,一场雨转瞬就到了秋。母亲让佣人送来食物,洁云知道母亲并未告诉父亲。晚上雨又下猛了,肚子饿得慌,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如果我走到雨中就是淋湿生病,病死,他们也不管吗?"洁雲一边哭一边想出个主意来。她悄悄找来力豪,先吃了力豪拿来的食物,又让他放出口风,说是要跳河。
夏天刚走,河水就不凉了下来。洁云算好时间跑到蓝光街不远的虹江河,往水里慢慢走,她不会游泳,走得很小心,还是不慎被河里的石头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冰凉的河水水打湿了旗炮,雨居然又要来了,几片梧桐叶吹到水面,泪水骤然涌上来。爸妈怎么还不来呀!就这样死了,让他们后悔吧。不行,13 岁的洁云打了个冷颤,可不能就这样死了,她刚准备往回走,就见母亲带着一帮佣人哭着嚷着奔了过来。回去后,荣光很长一段时间不理她,书却读了下去,上了联子女中。
进了中学,父亲有意无意把生意上的事讲给姐弟俩,力豪只是听着,洁云总是问,对生意上和家里的一些事情,她自以为懂了不少。父亲大概对力豪有些失望,叹息洁️的女儿身。
联子女中是教会办的学校,有钱人家的女子居多。洁云在班上算年纪小的,她抱着上大学的愿望为自己而来,很多女子无非奔着将来嫁个好丈夫。梅影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洁云,自己已订婚,未婚夫让她读到中学毕业就结婚,学费也是夫家出的。梅影与洁云住在同一条街上,梅影家住街头、洁云家住街尾,刚好俩人又成了同班同学。梅影比洁云虽说只大半岁,个子却比洁云高出许多,有时上学前叫上洁云,打扮得赴宴似的。洁云从梅影那学会了打扮,方发现自己虽说肤色黑,但五官精致,身材娇小,穿上碎花旗袍或是淡色绣花旗袍,袅袅婷婷走过家里的铺子来到学校,总有一双眼睛跟着,不敢回头,后面是暖的、热的。开始以为是为梅影而来,一个人走时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她走得疾,后面也跟得疾,几乎小跑到学校才敢回头,却是一群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长吐一口气,又怅然若失。
洁云开始悄悄打扮自己。尽管肤色深,却喜欢深的红、翠的绿,只挑小碎花的或纯色的布料,她懂得长得这样瘦小是不能挑大图案的。起初,洁云并不知道梅影生日,梅影只让去她家玩。洁云未带礼物,穿了件藕荷色映着白蝴蝶图案的旗袍,尽管是新的,但那种色彩看上去总显得旧,后来十分后悔应该穿最喜欢的那件墨绿色有着小红花的旗袍。梅影似乎有意让洁云与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认识,梅淙那时刚上大学,蹈蹈不绝向梅影、洁云讲他学校里的事,洁云尤其对大学堂女学生的事感兴趣,暗暗发誓也要做那样的女学生。
梅影生日后,洁云更喜欢打扮自己,也知道怎样让自己看上去更出挑一些。洁云每融一周回家一次,上学路上,仍能感觉有双眼睛在后面,总觉得那是高的、瘦的,长着大脑袋的人,皮鞋咚咚地响,鼓足勇气回头却又没影。洁云脚很小,小时候也被母亲强裹过,晚上偷偷把布条剪掉,第二天再裹再剪,三番五次,母亲只好作罢,只说她将来嫁不出去。洁️说宁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裹脚。偷偷买来高跟鞋,前面塞棉花,但毕竟缠过脚,脚掌有点变型,穿上高跟鞋不一会就疼得不行,不多的几次也是在前面塞上棉花。有时梦见自己穿着高跟鞋和梅淙在大学里散步,突然风来了、雨来了,高跟鞋怎么也脱不掉,跑又跑不动,醒来后,脚似乎还疼。洁云的这些变化逃不过丫头舒华的眼睛,舒华比洁云大两岁,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洁云记事起就有了舒华,一起长大。洁雲虽没把舒华当作佣人,却也不能把她当作姐姐,嫌舒华不识字,常取笑她。有了这心事,没等舒华问,洁云就一点点告诉了她。俩人便更关注后面的眼睛,那双眼睛、咚咚的皮鞋声似乎再没出现过。
梅淙到底给洁云来信了,信中也只淡淡地聊一些他们学校的事,最近在读什么书,然后又是很长时间没有信。舒华帮洁云寄过信。洁云本想向梅淙借几本书看,又担心这一借一还像她故意似的,她的回信也是淡淡的。通了几封信后,洁云也快16岁了,寒假到了,梅影说梅淙要回家过年,洁云想着两人怎么也要见一面,岂料连学也不能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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