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那时候，我们总是会听到和山、夜晚有关的故事
二伯是村里的风水师。旧时，村里干什么都要找风水师看看，评测吉凶。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出门远行，都喜欢找二伯来把把关。虽然，在现在看来，风水命理等等言论，已经被年轻一辈束之高阁。但在我们小时候的村里，二伯是德高望重的，处处都是受人尊敬，每到一处，村里人都喜欢唤他“先生”，请进家门，都是家里难得一见的好酒好饭招待着。

年轻时候的二伯，瘦削，走路虎虎生风。但没过几年，便开始大腹便便起来，每天照样是下地干活，遇到附近村里或是本村有看风水的活儿，常常都要翻山越岭走上一遭。照理，二伯大概是村里见识最广的了，会察言观色，洞悉人情。不过其他的不敢说，二伯大腹便便的肚子里，却总是装满了故事。

我怕二伯，甚至有些又爱又恨。小时候，胆子小，二伯每每在一片狗吠声中来到家里，手里拖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见到我，就吓唬到，“再不叫住狗，就割了你的卵蛋子”。虽然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本能的就从他脸上露出的笑容，隐隐约约生出一些害怕之感。

二伯，每次见到我在家的时候，都是重复“来割你卵蛋子”这句话，像一句见面时的问候。渐渐的，也就不再那么害怕，但二伯却喜欢跟我们讲故事，尤其是在那些他从田里干活回来的夜晚，他拎一瓶谷烧（村里买的一种白酒），坐在院子里，喊着我们一块儿来听故事。喝完酒后的二伯，讲起故事来，开始喋喋不休，甚至有时候，骇人的故事直戳背脊。

那时候，村里没电，每到入夜，萤火漫天飞着，远处的山峦开始在暮色中泛起一片迷蒙的水汽，村里仿佛就被这周围的大山笼罩起来一般。二伯，就在这个时候，坐在院子里，一只手摇着扇子，不停的驱赶周围嗡嗡作响的蚊子。起初，他只给我们讲一些诸如“武松打虎”、“闯王李自成”之类的故事，那些故事都叫的上名号，在村里也并不稀奇。

如二伯辈的年轻人，书读得少，但每每能够得到一两本黑白色、纸张极差的小读本，便如获至宝，像《闯王李自成》、《桃园三结义》、《武松打虎》之类的故事，大都是从那些书上看来的。平时，他们把书放在村里的茅房上，等到上厕所的时候，便取下来看，有时候日上三竿，才一瘸一瘸的从茅厕出来。

二伯，跟我们讲故事的时候，逢到兴起的时候，常常给我们抛出一些悬念、设问，等着我们去猜，最后喝上一口谷烧，肚子犹如火燎一般，开口喷出一股酒气，凑到我们的跟前，慢条斯理的宣布答案。然而，像那样的故事，讲上一两个就差不多了，何况我们当时对这些故事大都听有其形，并不知其中内涵深意。

后来，二伯开始给我们讲一些更加猎奇的故事，虽是猎奇，但我们更不是关心这些，因为二伯告诉我们，那些故事都是他和村里人亲历过的，起初，我们似乎循着二伯的故事，在探索和打听村里以前发生的事情。

但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他只是在用故事，编一些自己的梦和村里人的梦。

二伯，对村里一切都很熟悉，自然，为了让我们相信故事的真实性，他会在故事里安上村里的地名、人名。起初我们对此都深信不疑。

一日，二伯又端把椅子，坐在院子里，一如往常唤我们一起听故事。夏日的村里夜晚，远山陷入在一片迷蒙的白色雾气中，整座村庄宛如浮在蒙蒙的暮色中一般。二伯，用手指了指，远处在暮色中一片混沌的山坳，便跟我们说，二伯二十多岁的时候，跟小叔在村里的那个山坳遇到鬼了，说完，便开始絮叨起来，一听到鬼，习习夜风从远山飘来，吓得我们把凳子往中间挪了挪。

二伯讲得起劲了，他说，那次，他和小叔挑谷子去圩上卖，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在转过山坳的时候，他们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他们的名字，从山下的田里头时断时续的飘了上来。起初，他们只是顿了顿，而后，声音开始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清晰，二伯拉着小叔，便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下去……二伯讲到关键的时候，说，你猜我们当时看到了什么？我们围在一起，身体缩着一紧，他说，我们在山里迷迷蒙蒙的雾气中，看到一只长着冠的巨蛇，悉悉索索的从田里头穿梭过去，蛇身上，骑着一个像天仙的美女。

我们越听越起劲，二伯又说，刚到田里，那条蛇就在雾气中不见了踪迹，等他回头一看，一只老虎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山上，正缓缓的朝他们走来，吓得二伯，小叔转头就往大路上爬，肩头挑着的扁担抓的死死的。

二伯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远处的山色越来越浓了，这时，奶奶从厨房出来倒水，对着我们说，不要听你大伯说，“那一次，你大伯和小叔在圩上喝醉酒了，摇摇晃晃回来，那一天，直到深夜，我们循着路去找你大伯和小叔，他们两个人，歪歪扭扭在路边，靠在乱蓬蓬的草堆里，睡着了。”

二伯那些编的故事，年幼的我们总是难辨真假，大概有些离奇的境遇，遇上村里的山山水水，有些故事，听着听着便以为是真的了，毕竟，那时候我们总会遇到各种各样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

后来，我们长大了，二伯也就不拉着我们讲故事，他知道，有些离奇的经历，我们不信，有些瞎编乱造的故事，再也骗不到我们了。只是，从他的故事里，我们渐渐知道了一些村里发生的事儿，虽然怪诞离奇，但其中总是有着一些真实的味道。

那时候，囿于经历的匮乏，知识的稀缺，我们都爱听各种各样的故事，哪怕这些故事，在现在看起来，幼稚、俗套，甚至有些让人忍俊不禁。记得那时候，每到暑假，表妹会从圩上来家里玩。村里农忙季节，我们常常在晒谷场上坐着，一次表妹跟我坐在晒谷场的稻草堆上，说，你知道孙悟空是怎么出来的吗？那时候，大人们都会一口一口的说孙猴子的故事，但表妹却神秘地诉我们，“孙悟空是如来佛祖和观音娘娘生的”，说完，她指了指天边飘过的一大团腐烂晕染的白云，说，“快看，孙悟空的筋斗云”。

看着天空团团聚聚的白色云朵，渐渐飘向远处的山头上，我们跳下稻草堆，跟着大人，收起了在晒谷场上的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