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错过欣赏清晨五点的凤凰虹桥,等于从来没有走进凤凰。
头戴野花编织的花冠,我向着虹的那端走去。
沱江上的烟雨是我讶异的,一条河可以这样安静,这样浓淡相宜,这样烟笼纱罩。
“留个影吧!”一个身上挂相机的湘西人用本地话说。我说好啊,你拍吧,随便拍。
“还有熊希龄故居没有拍呢。”他又说。清早看见一个本地人做导游,我很高兴。这样好客,这样耐烦,果真是沈从文先生的家乡人了。我绕着先生故居走了一大圈,想看看是哪一些幸运的乡邻与先生为伴。
是上天的安排吗,让我有朝一日走近这有梦的净地。诗人徐志摩甘愿在康桥的柔波里做一条水草。而假如给我机会选择,在沱江河畔吊脚楼下做一个荡舟的湘妹子,我愿意。
我一直沉溺在那烟雨中,那是我作为梦中人的一部分。当我浣纱、捣衣,痴痴地看沱江水从偌大的石墩下轻盈地流过,我看见了翠翠和大黄狗,看见她和爷爷摆渡的渡口,看见了茶峒人家的寻常日子,爱也痴狂,恨也热辣…...
时隔多日,我还不能完全从那烟雨中钻出来畅快地呼吸。
一生中有过数次这样的情形:不眠的夜晚,你在三点半起来,独自看满天星星。它们也寂寞吗?需要怎样才可以安慰它们,不再用那样寂寥的眼神俯瞰人间。
那天夜里,我想我真的看见群星中最美的一颗了,那就是慧。
她依然让我心痛,一如三十年前。
当慧扬起那依然清澈、但已显得疲惫的眼睛,说起她与死神有过怎样的擦肩之晤。
我愿意用我淡漠的表情,换回她的平静。我只看着水面,我愿意收回我刚才的问话,愿意从人群中退出去,而不要听到这些,听到她在受苦。
三十年前的我对于慧是什么样的一种依恋呢?那时她家境不好,弟妹多,只有父亲一个人工作,要靠母亲寻找一些杂活来帮补家用。为了跟她多呆在一起,我有时一写完作业就去她家里帮她剥花生壳。屋里到处堆着装花生的大麻袋,要剥完一大麻袋的花生壳,才能挣到五分钱。
那样的幸福时光也不常有,家境相对好一些的我,家里管教却是相当严格甚至苛刻,晚上出门是被禁止的。偶尔妈妈心情好,饭后同意我去一两个学习好的同学家,玩一会儿就得回来。
记得她的家是不大好走,前面有一大片菜地,杀猪厂再过去是坟山。弯来拐去下到半山腰,就是她家了。
慧很像她的母亲,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我每每不敢看她的眼睛,觉得那里有一道深井,盯久了会陷进去。
然而陷进去也是幸福的啊!我又忍不住要去找她。看见她,跟她诉说,仿佛所有的憋闷都得到了释放。
慧是学习委员,班里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跟她那么要好。那时我多大?九岁还是十岁?读书太早,懵懂的我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
在凤凰,我挽牢了她的手,一步不离地挽着。可也有些异样和生涩了。我们请她的先生给我们在河边拍照,她在努力向他解释我们曾是多么要好,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点头微笑着。同学会的召集人、老同学刘仁喝多了,大大咧咧也挤进来一个头。慧说算了,这张废掉了,换个地方重来一张。我们会心一笑,牵着手往桥墩方向走。
毕业后我到了省城,一直呆到今天。而她去了本地区一个边远的县城,结婚生子,然后一呆就是二十年。几年前刚调回本市。没多久就被查出患了乳腺癌。这是手术后的第二个夏天。
回到贵阳,我发出一条很长的手机短信给慧:……重见非常快乐,庆幸我们在数十年后相遇。得知你的近况,希望你快乐幸福。我有个想法:你到贵阳我家来住上一短时间如何?铜仁夏天那么热,贵阳这里天气凉爽,医疗条件好,我们也可好好叙叙,相信对你身体的恢复很有益。
然而没有接到任何回复,让我疑惑自己的措辞是否伤害到了她,又担心所存的号码是否有误,左思右想,没有法子可以替她分担哪怕一点点。
再听说她的消息是在第二年春天,说她已经安静地走了,遗下她的母亲、她的爱儿、先生和所有爱着她的亲人们。烟雨再次弥漫上来,我知道我这一生,将不复踏上沱江孕育的雨中凤凰。
白沙 于洒然谷 。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本网址及作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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