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思思
模拟飞行直到奶茶端上来我们也没有说话。许佳佳坐在对面,不停地用吸管搅着杯里的冰块,温度速降使玻璃外壁渗出水珠。她抓住吸管猛吸几口,然后对我说,只要多待半小时,我就是第一目击者。能感到空调吹出的冷气落在我们头顶,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程一行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总企图煽动我们去做点什么。这也许不是因为他在上周末熬夜看完了整个港片枪战系列,又差点儿记住男主的所有台词。许佳佳怀疑,真正的影响是他老爸,这个案子的主要负责人。虽然直到两个月后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结案,因为根本没人知道这个案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个白衣女护士正给她做人工呼吸。救护车熄了闪灯停在一米开外,有宿管阿姨不断打电话找校领导,声明自己在以上十几个小时里一直兢兢业业,毫不知情。唯一一次学校取消了起床铃,学生都赶在早自习之前,希望在经过四合院型的走廊时能匆匆看上几眼。我实在忍不住想,那一定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一次。她还没能等到出嫁。
根据两星期后的小道消息,他们说她叫琳琳。有人问全名是什么,等了很久也没人回答,好像之前认识她的人跟着一起消失了,就连琳琳也是大家拼命猜出来的名字。
琳琳的确切死亡时间是那天凌晨三点。最开始发现她的宿管阿姨姓蔡,早上六点她第一个起床。后来看到琳琳,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躺在地上。她试着喊了几声,问她在那下面干什么,没听到回应她才下去,结果被突出的眼球和裸露的膝盖骨吓得不轻。她慌慌张张叫醒其他人,有人叫了救护车,又慌慌张张给校长打电话。她们都觉得这下还真得叫上校长才行,其他人都不管用。
因为这件事,程一行逮住所有课间、饭点和午休的机会跟人聊天,吹嘘他爸作为队长如何全权负责这起案子。
“有个细节你们一定没注意到,”他故意等上很久,“琳琳被发现的时候身上竟然没有血迹!”是挺奇怪的,但我们都不想理他。
“这是因为那天凌晨下过小雨!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估计睡着的人都不知道。凌晨两三点的雨,等到早上地板都干了!我爸说就是这雨把血迹几乎冲干净了。你们说,要是她还没死之前就下雨,是不是很惨?。”
“程一行,你行行好,能不能吃饭的时候闭嘴!”许佳佳朝他嚷道。
“好吧好吧,吃完我再跟你们说。”直到许佳佳放下筷子瞪着他,他才打算好好吃饭。
程一行就是死皮赖脸的典型人物,脑子里不少小聪明,就是用不到正经地方。但这些并不妨碍他成为班上唯一一位神童,尤其当他获得全国奥数比赛第二名以后。然而“神童”也只是数学老师钦赐的爱称,在英语老师的花名册里,他可能永远都是anidiot。他自己就从不在乎这些,这让我多少有些害怕,怀疑他太聪明了,以至于必须时不时装疯卖傻才能掩饰自己的能力。
“等我没考上大学那天,我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了。”
“你就吹吧,我就不信你爸能放过你。”许佳佳总能在关键时刻呛住他,“别忘了你爸是警察,到哪儿都能抓着你!”
“不会的。他倒是只能抓着除他儿子之外的任何人。”
总之程一行在某些方面就是这么自信。他说为了不让人抓住他,他的一生就得跑,做贼一样的跑。哪怕跑进死胡同,看到前面已经是尽头,也会嬉皮笑脸地一头撞死在墙上。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真做得出来。
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他可能随时发疯。而照他原话说,我当然可以不发疯,但发疯的时候我更快乐,所以我就要发疯。就像我爱我爸,但我还是要跑,而且要跑到天涯海角。
虽然学校有关琳琳的事情没有任何表示,偶尔课间无聊还是传出不少议论,多半由各种途径的小道消息拼凑起来,一些不嫌事大的人四下里传播。有人自称是琳琳室友的朋友的同学,或是同学的室友的好朋友,总之关系十分复杂。因为她声称自己所说百分百都是真的,当下就有人叫她发誓,然后她面对黑板上方的国旗和八字标语,毅然决然地竖起三根指头。她说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她同学的朋友,也就是琳琳室友在楼梯口碰见琳琳的父母和她姐姐,他们来学校带走琳琳留下的东西。听说这家人表现得异常冷淡,收拾完东西就离开了。她姐姐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似乎心情一直不错,临走还很高兴地跟她们道别。我认为这倒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总不能叫别人对着一群陌生人痛哭吧。
“他们在琳琳手里找到一张纸条。”程一行凑过来,刚把一本《奥数解题》放下,“纸条上写着再也不想回家之类的。这点跟我挺像的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爸干什么的。”他说,“其实当警察也挺好。我爸一辈子没办过一件大案,最大的一次就抓着个偷电线的,可人家刚刚爬上去还没下剪子呢,就被我爸逮住了。只可惜,他现在唯一的志向就是也让我做个警察。不可能的,我一定会跑。”
“行了,你爸那点事儿我们都知道了。”有人说,“不管怎么说,琳琳现在已经死了。”
“可是,你们二模准备好了吗?听说二模的数学更难,不过程一行肯定不用担心。”说话的人从抽屉取出去年二模试题卷,翻开给所有人看。
琳琳躺在水泥地上的前一天,我们还在拼命写着第一次模考试卷。考前老肖挺着巨大的啤酒肚站在讲台上,带着他的口头禅“呀”,每过一分钟讲一遍这次模考多么重要。这可是高考之前第一次模拟呀!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呀,夺得先机很重要呀!
程一行在下面边解奥数题边数着,数到第二十四遍,老肖抹抹油腻腻的脑袋,终于走了出去。谢天谢地。
程一行说,所有人都对着一张模考试卷痛哭流涕,那场面一定很傻。而他决定永远不做这样的傻事,就算他爸和他妈一起逼他。但他妈不可能逼他,她已经死了,那个勇敢而嘴碎的女人,在十九年前的产房手术台上和死神做了交易,留下了自己的儿子。她现在一定在下面急得想哭,懊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琳琳现在在哪儿呢。
当我们写完第一次模拟卷,她已经开始准备她的第一次模拟飞行。她为这次模拟作了精心的准备。我可以看见她战战索索地提着高凳走上楼梯,她睡在二楼,所以她小声地数着三、四、五,等会儿……没人发现,然后是六。她停在六楼,爬上高凳,把两只鞋安全地留在走廊护栏上,然后她的模拟时间到了。没有人看到这场告别,她忍着骨裂的疼痛在小雨里流泪,发不出一点声音。听说人死前听力会最后消失,琳琳迫降失败的那个晚上,她的世界里肯定只剩下雨声。
她应该学会迫降的,这样也许她还有机会穿上那双鞋。
许佳佳像往常一样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她花更多时间将自己关在琴房。有时候,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可能缺乏最基本的感同身受的能力。但周五晚上,当程一行把我们叫到走廊,说出那个计划的时候,许佳佳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程一行的计划是利用周六下午的半天假,偷偷溜进人民医院冷冻库。自从那天早上,琳琳在那里已经待了足够长的时间。而我们想去看一眼,确认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哪怕只看到铁灰色的冷库大门也就足够了。现实却是我们刚刚找到方向,还没通过传说中的阴冷走廊,就被管理人员揪住轰了出去。剩下的一个下午,我们就像三只孤独的狗一样在街面上四处游荡。
我以为这件事不会被很多人知道,那个早上救护车闪灯都是熄灭的。可他们真的在谈论琳琳的死。原来那么多不可说的事情,要像暗地里传播的瘟疫一样,潜伏着,等到一个足够聪明足够固执的人将它带回人间。这个人也许会很快出现,也许直到人们忘记都不会出现。
一个人已经死了,谈论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在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面前是多么脆弱。
我开始希望那天早上推门出来,只是看到一只摔碎的普通瓷瓶。有人担心硌脚就把碎片扫进了垃圾桶,没有流血也没有熄灭的车顶闪灯,更不会有人在冰柜里发现一具冰冻的人类遗骸。然而至少在周六晚上,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知道摔碎的不是一只描花瓷瓶而已,那是骨裂的声音。
后来在奶茶店,许佳佳坐我对面不停地用吸管搅着杯里的冰块,她说,只要多待半小时,我就是第一目击者。
“那晚我在一楼楼梯间待到两点多,就是琳琳跳下来的对面,因为失眠,你知道我经常这样。”她用双手捧住渗满水珠的玻璃杯,“要是我晚点儿走,就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从那里跳下去。”
“如果你在她跳下去之前看见,说不定能救她。”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敢。我可能会赶紧走掉,然后永远不对人说起。这样她还是会死。”
就像注定的一样。
程一行果然没等到高考就逃跑了。这个懦夫现在和一支登山队在总海拔8844.43米的珠峰上,把生命交给两只冰镐和一段安全绳。
走之前他给我发过短信,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我告诉他,对于高考我很担心。他说我也是,我也很担心,对于把自己交给两只冰镐。我说你是不是真傻了,珠穆朗玛有四十一年无人登顶记录,躺在那儿的尸体不缺你一个!“没错,”他说,“所以我才去。”
那晚我拿着手机,不停地点亮屏幕,想着海明威的小说里有一只非洲豹,穿过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常年积雪,风干冻僵在乞力马扎罗。直到他发来最后一条短信。
别担心,这只是一次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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