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夜

                            陈乐奇

        从教三十五年，送过一届又一届高中毕业班，每当我看到我的学生们幸福地走进高考考场的时候，我便想到了我的高考，想到了我高考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1978年高考的前夜——7月19日晚（农历六月十五日晚），那晚，月亮特别圆。

        月亮开始放亮的时候，劳作一天的人们搬出竹床睡椅，陆续出现在户外纳凉的地方。父亲因类风湿性关节炎，腿脚不便，只能在堂屋的竹床上躺着。我照例来到后房，点燃一根蚊香，在煤油灯下开始复习。我先复习第一堂要考的政治，对照从老师那里抄来的“复习大纲”，翻开那本好不容易从一位老高中生那里借来的有点发黄的《政治复习资料》，一页一页地默记着。

        这时，队长染叔来到了父亲所在的堂屋，他先是同父亲商量什么，接着两人便吵了起来。父亲说：“即使人家伟高去，我也不同意我家乐奇去！”染叔说：“不去的话，下个月口粮减半！这是队上党员会议的决定。”“那怕是中央会议的决定，我也不同意！”父亲的声音很大，态度很坚决。染叔似乎有点不耐烦，起身说道：“我还有事，不同你吵了，我看乐奇和伟高他们读书时老搞劳动，书应该没读什么名堂，考大学肯定没希望，你还是好好考虑吧，党员会议的决定不是开玩笑的！”

        染叔走后，我来到父亲跟前，问怎么回事，父亲说，前些天，队上保管室遭暴风雨袭击，坍塌半边，必须重建，砖瓦不成问题，但木料是难事，你染叔说，好不容易从平江浯口联系到了一批木料，今晚必须搬回，但队上劳力不够，便将你和伟高派上了。“这不是瞎安排吗？你们明天要参加高考呀！还拿扣口粮压人！”父亲很气愤。我问：“什么时候可以赶回？”父亲说：“你染叔说，最快也得凌晨三点多才能赶回。”

        我心里很痛苦。自从父亲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后，家里挣得的工分少，自然分到的口粮也就少，今晚不去的话，下个月口粮减半，日子怎么过啊！我快十六岁了，算得上正劳力，可是，正值“双抢”好为家里挣工分的时候，我却面对无望的高考而挣扎，我觉得自己太对不住父亲，太对不住家人了。我知道自己的底子，中学阶段“学工学农”，没正规读过几天书，考大学确实毫无把握，干吗非要浪费时间？今晚还是去搬木料吧，说不定回来早，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于考试也无大碍。于是，我将想法告诉了父亲，但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父亲虽然没进过学堂门，但懂得读书的重要，他送我读书的心是真的，希望我考取大学也是他的殷殷期盼。我说不过父亲，只得回到后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同母亲招呼一声，便偷偷溜出家门到了染叔家。

        队上的青壮劳动力都集中到了染叔家，伟高也在，染叔夫妇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碗糖拌糯米饭，这是家乡人出门干重体力活前常吃的东西，饱肚，耐饿。染叔端着碗，边吃边交待：“四十二根杉木，每人两根，都必须带扁担绳索，穿草鞋，月亮大，路看得清，手电就只准备两支了，主要是防蛇。”染叔大我十五岁，部队汽车兵复员，参加过抗美援越的运输工作，今晚的这批木料是他在平江浯口的一位战友提供的，对方的条件是：现款交易，自行搬运，货物运返途中的意外事件，供方概不负责。染叔放下碗筷，象个临战前的指挥官一样接着部署道：“等会儿八点半准时出发，过江的地点在回龙门码头下游的水府庙，可避开公社木材检查站，渡船已同船老大谈好了。去时可走快一点，不要三个小时便可到达浯口，回来时挑着木料，可能要三个半小时才能赶回江边，也安排了渡船在水府庙对岸候着。返回时平江境内有三个关卡，先由我侦察好再行动，记住，一切行动必须绝对听从我的指挥。”

          随着染叔的一声“出发”，我们一行二十一人，像电影里深入敌占区的小分队一样，踏着月色上路了。大家一路很少说话，我也无心回想明天要考的政治和历史知识。队伍急速行进，月亮照着我们渡过汨江，步过沙洲，翻过山岗，穿越一个又一个闪着微弱灯光的村落，不到十一点半，便到达了浯口过去四五公里的大山——我们的目的地。

        返回时，为避开浯口镇木材检查站，我们从镇西的山林翻过，接着又顺利地通过了无人把守的青冲水电站关卡。但过平江师院时，关卡明显有人把守，我们只得从师院的后山绕过，登上师院后山山岗，队伍稍作休息。染叔说：“这里休息后，不再休息了，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平江境内再无关卡了，大家可一口气将木料担回家。”我终于可以松口气感受这里的夜景了：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圆圆的月亮挂在山巅，照着远近的山林，照着潺潺流响的江水，蛙声、虫鸣声不知疲惫地响着，周围的世界既朦胧又清朗，既热闹又幽静。置身于这美丽的夜色，看着我周边的父老兄弟，想到明天即将开始的高考和未卜的前程，我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心境，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便流了下来。

        凌晨三点半左右，我回来了。家里的房门没关，油灯亮着，显然，父亲和母亲一夜未睡。我的脚还未踏进房门，父亲便听出了我的脚步声，隔着老远便喊：“回来了，快洗澡，快睡觉，七点半开考，我六点半叫醒你。”母亲早已为我准备了热水，我迅速洗完澡，钻进蚊帐便呼呼入睡了。不知到底睡了多久，突然被父亲叫醒，我迅即跳下床，往座钟一看，已是七点正，我埋怨父亲叫迟了，父亲说：“我特地延迟半小时，好让你多养养精神，莫急，时间还来得及，吃饭，赶往考场，半小时足够了。”

        我匆匆吃完早饭，迅速赶向考场。太阳已经升起，考场上空响着《祝酒歌》欢快乐曲，离开考还有八分钟，我汇入了赶考的人流，走进了考室。

        这年高考我虽然侥幸考上，但每每想到我匆匆赶考的情景，想到高考前的那个夜晚，再看看现在参加高考的孩子们，心中总免不了感慨！

                201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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