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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没有死。
在那辆卡车撞上我之前，我下意识地跳开了，那简直是奇迹般的跳跃，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竟能如此灵活。
我看着卡车在我身前呼啸而过，出了一身的冷汗。我忽然有些后怕，如果刚才自己被撞死了，真的是最好的结局吗？
我坐在水洼里，像个落水狗一样蜷成一团，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只是看我一眼，没有人为我停留。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独自承担。
“你怎么了？”一个4、5岁的女孩站在我面前，手里打着一个粉色的儿童伞。
“我没事。”
“你身上都湿了。”她说着，把伞递给我，“这个给你吧。”
“这不是你的吗？”
“但是你现在最需要呀。”女孩执拗地把伞递在我面前。
“那你怎么办？”
“我妈妈在那里，我们可以打一把伞。”女孩回头看看，一个30多岁的女人打着一把黑伞站在不远处，伞檐遮住了她的脸。
“大哥哥你拿着吧。”女孩干脆把伞塞到我手里，转身快速跑到女人身边，女人对她说了什么，然后摸摸她的头，拉住她的手转头走了。
我手里拿着那把可笑的粉红色的儿童伞，上面还画着呆萌的HELLO KITTE。我站起来，撑着这把伞慢慢往家里走去。
我第一次走进了父亲的房间，自从他去世之后。他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自杀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当我推开房门看到的情形，直到现在那残酷的影像依旧停留在我脑海的深处，只要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每一个细节。父亲那原本有力而修长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就好像柔软而可怕的海藻，纠缠在我的噩梦之中。
从那之后我就不敢再走近这个房间一步，不是害怕父亲的鬼魂，而是拒绝承认他已经死去的事实。但是现在，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似乎在害怕那一刻的情形再次出现。但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它平静、窒息，毫无人气，与父亲在时的温馨完全不同。这是一个死去的房间。
我害怕吗？
是的，我害怕。但是这种害怕远远不及我此刻迫切想知道真相的心情。我觉得真相似乎就摆在眼前，只要我再努力一步，就能找到。于是，我打起精神跨了进去，我想，如果父亲是被陷害的，那么在某处一定有些东西，某些被隐藏的真相。而我，要找到它们。
父亲的房间里有一张1.8x1.2的木质写字桌，暗红色的桌面上，显露着明显的木纹，他经常在这张桌子上写各种各样的报告，看很多大部头的书，有的比我三个课本加起来还要厚。写字桌的旁边，是一个巨大的书架，铺满了整面墙壁，每当我看到那面书墙，都有一种无力感，似乎这辈子都看不完上面的书。
我看了看桌子，上面很干净，原本其实是凌乱的，当初警察来调查的时候，把他所有的文件都带走了，我现在有些后悔，如果不是当初我太害怕，也许可以留下些什么。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留下。即使父亲留下了什么证据，现在应该也被带走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只顾缩在角落里哭泣，那些穿着制服的陌生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搬走了所有他们认为值得调查的东西。
我讨厌他们。
当时他们甚至连父亲桌子上的照片都要拿走，我冲上去想要抢回来，却被一个人推开了。至今我还记得他那种冷漠的黑色面孔，仿佛一座黑色的高塔，矗立在我的面前。
“把他带走。”他冷冷地看着我说。那冰冷的眼神不含一丝情感。
那天下着雨，门口闪烁的红蓝色灯光在雨幕中更为凄迷而凌乱，就像那一天所有的事情一样。
这些记忆汇成一幅幅破碎的画面，如针尖一般刺穿我的大脑，那样的剧痛令我浑身颤抖，我捂着头倒在地上，放声痛哭。我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活着是一种痛苦，为什么人还要活着？
父亲，你告诉我，我活下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好累，我真的好累，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尖锐的头痛，混乱的视线，一种恶心感从胃里升起来，我一下子吐了出来，然后便像晕过去一样睡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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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了。
当我发现自己几乎爬不起来的时候，确认了这个事实。我依旧躺在父亲的床上，浑身时冷时热。我紧紧地裹着被子，头痛、喉咙痛、全身的肌肉都痛，我闭着眼，在一场接一场的梦境中醒来又睡去。我听到客厅的电话铃声响过，之后便寂然无声。
我想也许我这样死去吧，这恐怕是最好的结局。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很快我被人粗鲁地摇醒。
“快点起来，别装睡了。”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了父亲的脸。我愣住了。
“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非让我来看看你，真是够烦的，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的心一沉，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是叔叔。
叔叔比父亲小三岁，两人长得很像，但是性格却完全不同，从小父亲就是众人眼中的优秀生，光环笼罩，而叔叔则截然相反，不仅性格不讨喜，特别调皮捣蛋，学习奇差无比，连高中也没考上，勉强进了一个中专，毕业后做了生意，现在也算有钱，只是一直没有小孩，婶婶前些年跟他离了婚，直到现在他都是孤身一人。
现在，他还是我的监护人。
不过他根本不喜欢我，从小他就不喜欢我。父亲去世之后，他几乎没有履行过任何监护人的责任，而是任我自生自灭。
我慢慢坐起来，漠然地看着他。
“你干嘛不去上课？”他抽着烟，不耐烦地问。
“我……”我刚说一个字便猛烈地咳嗽起来，头痛得几乎要掉了。
“啧，小孩真是麻烦。”他皱了皱眉。
“我没让你照顾。”我冷冷地撇他一眼。
他笑了一下，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你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样讨厌。是小孩子，就不要想着教训大人。”
他狠狠地甩开我，转身走了出去。我再次倒在床上，忍受着一阵阵的眩晕。我不知道自那天之后过去了多久，但想必不是很短的时间，否则叔叔他是绝对不会来找我的。事实上，他的出现已经令我惊讶。
我记得父亲生前，他们的关系就非常不好，而他死后，他也只是在葬礼上出现了一次，之后就很少露面。而一向积极正面的父亲，对他的事也保持沉默，从不过问，这一对亲兄弟，就好像有深仇大恨一样，彼此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恨不得对方从未出现过。
我从来都搞不懂他们。我再次闭上了眼睛。但是这次我怎么也睡不着，那天受辱的景象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那一张张讥笑的脸，汇成最恐怖的地狱深渊。我睁开了眼睛，盯着窗外阴沉的天空。直到叔叔再次推开了屋门。
“起来吃药。”他把一个纸包扔给到我身上，放了一杯水在床头柜上。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你都13了，该自己照顾自己，而不是当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乖宝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停下了话茬，摇了一下头，凶狠地“算了，快点把药吃了。”
我吞下了药片，看着他再次走出去，拿了个拖把回来，带着嫌恶的表情，把我的呕吐物清理干净。
“真是够恶心了，所以说我讨厌小孩。”他几乎是捏着鼻子说。
“你怎么会来？”我又躺下来问。
“你两天没去学校，你那个破班主任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好像你已经被我害死了一样，我只能过来看看，不然恐怕明天就会被抓进警剧吃牢饭。”
我有些吃惊，一方面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两天，另一方面不明白杨老师居然会关心我，这不合常理，为什么？
叔叔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支烟对我说：“你上次为什么要用你老师的手机给我打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我一愣，想起来之前借杨老师手机的时候给他打过一个电话，现在被他问起来，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我怀疑杨老师和父亲的死有关系？他估计根本不在意。何况，他值得信任吗？
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家人有的时候还不如朋友，因为你无从选择。当时他也是坐在这张暗红色的沙发椅子，脸上带着落寞的神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消极的一面。
“到底是为什么？你最好快点回答我，你知道我没有什么耐心。”他看着我，就好像看穿了我的内心。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他总有一双犀利而不留情面的眼睛，装着嘲弄与蔑视。可以想见他是有多么的不受欢迎，据说他年轻时候比现在更拽，真想不出他那时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混世魔王样。
“没什么，只是骗骗老师而已。”我说。
他啧啧两声，“这就是我哥哥的好儿子，居然学会骗人了，要是他还活着，该多伤心呐。”
“不要提我爸爸！”我猛地坐起来。
“你跟我凶？”他脸色一沉，“毛都没长齐你跟我凶？ 不记得以前的教训了？”
他说的是我8岁的时候，正值过年，亲戚们聚在我家里庆祝，我和几个年纪相仿的表兄妹在屋子里嬉闹。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着脸，不理会任何人。我手里的球不小心飞出去，打到他的脸上，我连忙跑过去想捡起来，没想到他先捡起了那个球，看看我，冷笑了一下，转头扔出了窗外。
“你干什么？”我一愣，大声叫道。
“小子你怎么说话的？”他说。
“那是我的球。”
“想玩球就出去玩，谁让你在屋里玩，真是没家教。”
“你才没家教！”尽管那时候年纪小，但我也明白没家教是什么意思，脱口反驳道。
他脸色更黑了，看了看我，突然扬手扇了我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
“我最讨厌没有家教的小孩。”他阴沉地说。
我哭了起来。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没有一丝动容。亲戚中有人指责他，而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看他们，所有人都气愤而尴尬地看着他，最终，我被父亲拉走了。我一直记得那一天，他那张与父亲极为相似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厌恶与冷漠。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他说。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讨厌。”我说。
“彼此彼此。”
我再次躺下，觉得不再理他。
“我说，你明天会去上学吧？”
“不去。”
“不去上去你想干什么？”
“反正我不去。”
“臭小子你想死吗？”
“那就让我死了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声音，我以为他走了，但突然之间，我身上的被子被拉开，他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
“你他妈的想死是不是，我成全你。”
说着，他不顾我的号叫，用力把我拖起来，一直拖到窗口，然后打开窗户，把我的头推了出去。
“想死是不是？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这里是15层，相信我，你一定会死得很痛快。”他说着，使劲把我往外推。尽管之前想过很多次死，但此时脑海里却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欲望让我双手紧紧抓住窗沿，惊恐地大叫着，拼命挣扎。在慌乱之中，我一脚踹上他的肋骨，趁他吃痛松手之时，手上用力跌回了房内。
我喘了几口气后转身防备地盯着他，他揉了揉肋下，用野兽般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怎么不想死了？不是想死吗？为什么要挣扎？”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走上前，一脚踩住我的右腿，痛得我大叫一声。
“你记住，到你真的想死的时候，也要把那个让你想死的人一起拉下地狱。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就不要轻易说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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