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暴雨·死掉的狗

作者: 泊一段情 | 来源:发表于2020-06-14 21:50 被阅读0次

    “黑脸儿”“归山”之后,家里落寞了很长时间。

    后来,爸爸在镇里找了一份锻铁的营生,每天有十块钱的报酬,我便天天去欣赏锻铁。

    我家到镇里有四里路,爸爸和我前后走着,都低着头默默地走、没有什么交流。

    冬天,北风啸叫着从远山呼呼刮来,越过古老的石桥,卷起漫天黄沙,常让我想起《西游记》里妖怪来临的前兆。

    我和爸爸把手抄进袖筒里,尽管风吹得脑门生疼,也不曾想起戴帽子。我们径直穿过冰封的河面,通过捷径到达小镇。

    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只有一条主街,十字路口最热闹,大班车、饭店、小卖部、养路队等都齐聚在路口。

    爸爸的锻铁部也在路口,面积不大,里面很灰暗,到处都是黑色的铁制品。什么猪圈门、锄头、二齿子、镐头、火铲、撮子……

    “坐到炉子旁边吧,那里暖和。”一位个子高大、面孔黧黑的人在黑暗里发话,是爸爸的师父,姓朱,是个沉默寡言、然而高兴起来或酒后话语不断的人。

    我坐在炉火旁,看红彤彤的火的颜色晕染着屋里的一切。爸爸和朱师父的脸色在炉火的映衬下,变得非常柔和,然而脸的轮廓都是刚硬的、明晰的。

    师父用火钳从炉膛里拿出烧红的铁块,放在砧板上,俩人便你一锤我一锤地敲打起来。铁块像面团一样柔软、不时爆出金色的火花。它橙红的颜色渐渐暗淡下去,最终变成了黑色、即我们平时见惯的铁的颜色。

    两个人似乎都知道要把这块铁锻造成什么形状,锤子你一下我一下地准确地落在铁上,师父一边落锤一边熟练地给成型中的铁块翻身。

    爸爸很专注、很用力,一层细密的汗珠渐渐沁满额头。

    原来他们打造出的是大门上的一个构件,然后爸爸拿来电焊,装上焊条,轻触构件和大门的接触部位,随着焊花四散、青烟飘起,构件被牢牢地固定在大门上。我早已知晓焊花对眼睛的危害,我曾聚精会神地注视过那强烈的光,结果那光在我眼前一直晃动了半个钟头。

    爸爸的眼睛不好,虽然有眼罩的遮蔽,可能与这光有很大关系。爸爸的肺也不好,可能和那飘起的青烟有关系。

    “小子,给你一毛钱,买糖吃去。”活计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一般都会得到师父这样的奖赏,这也是我愿意随父亲来此的原因之一。

    我攥着钱,蹦蹦跳跳地走出铺门,看到班车已经启动、车上坐满了向外张望的人们。养路队的刮路车(平整石子路的工具车)已经启动,满世界烟尘纷乱。小卖部的门已经打开。我走进去,不看色彩缤纷的画片、不看小巧玲珑的玩具、也不看蓬松金黄的烤面包,我只冲着廉价然而我觉得非常美味的黑甜菜糖说:“要这个,一毛钱的。”“朱师傅又奖赏你了,对不对?”售卖员冲着我嘿嘿笑。我也不答话,接过五块儿甜菜糖,噙在嘴里一块儿,乐呵呵地回去。

    回家的路上,可能会碰见爷爷。爷爷在供销社上班,下班的时间和爸爸差不多。若是我们走在爷爷的前头,爸爸就像有鬼撵着似的,“嗖嗖”地走。如果一旦落在爷爷的后头,爸爸就不着急,慢慢地走,从未超越过爷爷。对了,爷爷和爸爸都走着,走路姿势很像。

    自从搬离了爷爷家,我就再也没正面看过爷爷,爷爷也从没来过我家。据有人说,他发誓一辈子不去我家。

    但我和三叔、老叔、老姑及二叔家的海锋、永锋关系很好,常在一起玩闹。

    “黑脸儿”“归山”以后我家不想再养猫,但有意养一条狗看家护院、一面也可以填充“黑脸儿”“归山”之后心灵的空虚。

    老姑对这事很挂心。她是一个心思细腻、果敢爽利的人。她说爷爷家里有一只人人不待见的小狗,由于这只狗冬天怕冷,晚上经常钻在灶膛的扒灰篦子底下睡觉,身上被余火烧得伤痕累累、毛都蜷曲焦糊了。

    家里人都很讨厌它,对它百般虐待、踢打,就差把它扔到大街上了。

    老姑把小狗揣到怀里,给我带了来。我一看那狗,瘦弱、憔悴,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不过,我还是决定收养它,好好照顾它。

    虽然没有什么太好的东西,我还是尽量把最好的食物喂给它;给它梳毛;给它搭窝……在我的精心侍弄下,它利索起来、精神起来、威武起来……出落成一只壮硕豪勇的青毛大犬,我们就叫它“大青”。

    它是一只烈犬,具有极强的领地意识,如果有人“闯入”我家,它会不惜一切地疯狂进攻。海锋和永锋来玩,有好几次它都挣断铁链追击到屋门口,被我大声呵斥之后才不甘心地离开(还有过铁链绕住我,我摔个仰面朝天的时刻)。

    这期间,我家前后左右搬来不少居民,我们不那么孤寂了。四邻八舍都知道我家有一只惹不起的“大青犬”。

    凭着爸爸每日锻铁的十块钱和地亩的收入,建造新居的材料准备完毕:打地基的青石、砌墙的砖头水泥、抹墙的白灰沙子……

    爸爸去镇里请来了施工队,我们的小院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大青”气得发疯,但没法跟它讲道理,只好把它关在邻居家的柴房里,省得它整天狂吠不止。但是邻居的柴房里还是隐隐传来它凄惨的哀鸣……

    我负责给它送饭,它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摇着尾巴亲昵地蹭我的腿,嘴里发出讨好的声音,似乎在哀求我放它出去……

    打地基、起框架、上梁、刷墙面……新居逐渐显露出了它的容貌。而听到自家吵吵嚷嚷的人们,“大青”的内心一定很煎熬。它的哀鸣一日比一日弱了,弱得像游丝,只有我给它送饭时才听得到。它的饭吃得愈加少了,两腿已经站不起来,双眼通红。

    “爸妈,咱家的‘大青’要完了……”我拖着哭腔向父母报告。

    “嗨,一只狗瞎闹什么?过两天盖完房子它就好了。”爸妈沉浸在乔迁新房的憧憬中,喜形于色,完全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嗨,完了更好;完了正好给我们解馋;狗肉可香了……嘿嘿嘿……”一个瘦得像“刀伶”一样的人笑起来。我认识他,就是他经常带着他不大的孩子去我家饭橱找吃的,把橱子翻得乱七八糟。

    新居快要完工的时刻,下起了暴雨。我躲在旧房子里看到窗外沟满壕平、浑水放肆奔流。突然“哐”的一声,房顶掉下一大片;我正愣在炕上发呆,许多工人闯进来,搬箱倒柜、扛席子拿碗,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倒腾到了新房子。

    “选日子不如撞日子,老哥你今天就算乔迁了,恭喜恭喜啊……”我趟着水走进新房子的时候,正碰见“刀伶”向爸爸道喜。脸上的褶子条条舒展,一副让人生厌的面孔!

    “不过,你老哥也够意思,能让我们吃上狗肉……”“刀伶”继续唠叨。

    “什么?狗肉?”我的心沉下去了。我跌跌撞撞奔向邻居家,打开柴房的门,不见“大青”,只看见一副狗套扔在地上……

    我浑身精湿、失魂落魄地出现在新居门口,看见许多人围在桌前吃着什么,他们露出白牙、现出狞笑,像一群饕餮的非洲鬣狗……

    我一下昏倒在了新居门口……

    醒来后我三天不说话,后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吃猫、狗、驴肉就是吃人肉……”

    我的猫、狗都没了;后来我陆续养过河鱼、家鸟、野兔……但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落到了同一的命运里,那就是死去。

    我曾把捞来的一帮泥鳅错放到白酒瓶里,只见它们发了疯似的撒欢,然后慢慢变成慵懒的漂流、最后全身蒙上了一层白膜、不动了。把它们拿来喂鸭,鸭醉了小半天。妈妈得知此事恶狠狠地说:“等到转世,让泥鳅把你放到酒里浸泡……”

    我尝试过把小麻雀拴上砖放在墙头,想看看大麻雀怎样救它。可砖块儿突然掉落,小麻雀的腿被生生拽掉。我看到小麻雀的身体在颤抖、眼膜渐渐蒙住了眸子……而大麻雀在凄厉地惨叫……

    回想妈妈的话,我毛骨悚然,从此放弃了豢养小动物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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