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当代文学的曹宝义老师,刚三十出头,据说是工农兵大学生。曹老师的职称,连讲师都不是,只是个助教。按说,助教是没有资格给学生单独开课的。然而,就是因为某些因素,成全了曹老师。
当时,社会上对文革前的文艺如何评价,特别是对大跃进民歌和文革期间的文艺作品如何评价,都是很敏感的话题,没有哪位老师冒险去踩雷。大概就是因为中国的当代文学不好讲,也没人愿意讲,所以才让他来讲吧。
两年后,曹老师考上了南开大学某著名教授的研究生,毕业后仍回到母校任教。若干年后,曹教授成了全国数一数二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这是后话了。
同学们,曹老师还是那种衣着随便,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咱们讲大跃进的民歌。
1958年的新民歌运动,又被称为“大跃进民歌运动”或“文艺大跃进运动”。就在这一年,全国的民歌创作与传唱十分繁荣,出现了“千人唱、万人和”的局面。至于1958年中国各地到底搜集了多少民歌,有多少诗人,写了多少首诗,现在很难有准确的数据。但我可以讲两件事,请同学们去想象。
第一,某省曾发起1000万首的民歌收集计划,结果被一个地区就给包了;
第二,某省提出一年要产生30万个李有才,30万个郭兰英的宏伟计划。
我认为,大跃进民歌,有些作者的想象力还是很丰富的。比如:
稻堆脚儿摆得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揩汗,凑上太阳吃袋烟。
一个谷穗不算长,黄河上面架桥梁。十辆汽车并排走,火车驰过不晃荡。
公社的山羊长得壮,上山碰到非洲象。山羊打了个大喷嚏,轰隆一声震天响。大象吓得直哆嗦,扑通跪倒直喊娘!
听曹老师讲到这儿,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
曹老师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他问,哪位同学谈谈,大跃进民歌的积极作用和负面影响。首先声明,咱们这是课堂讨论,不扣冒子,不打棍子,同学们可以畅所欲言。
夏姣举手要求发言。曹老师微笑着请她站起来。
我认为,夏姣说,大跃进运动本身就是“极左”的,所以,大跃进民歌也没有什么积极作用。那些新民歌描绘的所谓“美好景象”,正是大跃进中严重破坏生产力的虚假现象,是不应该歌颂的。
这会儿,魏英姿站起来说,我不同意夏姣同学的看法!我认为,大跃进虽然有“极左”的倾向,但也不能全盘否定。同理,许多大跃进民歌讴歌了人民群众的劳动热情,值得肯定;他们那种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也值得学习。
曹老师赞许地说,好!两位同学各持己见,各有道理。还有哪位同学发言?
老大哥杨火旺迫不急待地站了起来,开口就说,我支持夏姣同学的看法。“极左”的思潮害了我们的党和国家,也害了不少无辜的平民百姓,比如夏姣她父亲。
听老大哥这么说,郑思邕愣了下,他怎么在课堂上提夏姣父亲的事?这不是让人觉得,夏姣是在替“右派”说话吗?
曹老师适时终止了课堂讨论。他说,同学们谈得都有道理,以后有时间可以继续探讨。不管怎样,大跃进民歌总是一种历史的回声吧。
下课后,郑思邕在楼道里叫住夏姣,真诚地对她说,有什么看法,自己清楚就行了,不一定非要在课堂上说出来。
夏姣好像并不在意,抿嘴笑笑说,怎么,你害怕了?郑思邕也回了一个笑脸,我根红苗正,怕啥?我是为你担心。夏姣似乎受到了刺激,是呀,你根红苗正,你是老革命的家庭,我是“右派”份子的家庭!
郑思邕没想到,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蹄上,捅了马蜂窝。他立刻打趣道,小的不是那个意思,还请娘子原谅!
听他这么说,夏姣“噗嗤”笑了,贫嘴!讨厌!顿了下,又说,看在你还算真诚的份儿上,告诉你个消息:今天下午四点,在南校区的排球场,咱们系的女子排球队和外文系的友谊比赛。中文系的有本姑娘,外文系的有你那个青梅竹马。
郑思邕笑着说,这么好的事咱肯定去呀!夏姣说,去给她加油吧。郑思邕连说,都加!都加!
二
下午三点四十,郑思邕就来到了学校南院的排球场,看到中文系和外文系两支女子排球队在场上练习。中文系的身穿粉红色的运动服,外文系穿的是墨绿色的排球装。他看到,夏姣和蒋小兰两位姑娘都在场上,只是各为其主。
比赛开始后,外文系的先声夺人,很快就把比分拉开。特别是蒋小兰,表现得异常活跃,多次拦住夏姣等中文系队员的扣球,并多次扣球得分。郑思邕感到很惊讶,这还是那个骑自行车都气喘的蒋小兰吗?反观夏姣她们,不光是轻敌,技术上也明显不如人,输球是必然的。
比赛结束后,中文系的姑娘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夏姣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靓丽。
郑思邕追上去,轻轻拉了拉夏姣的运动服,悄悄问,咋回事啊?咱们的花木兰和穆桂英,怎么让几个“外国妞儿”打成这副德性?夏姣无精打采地说,谁知道她们吃了什么神奇的丹药,一个个都如同大圣附体,咱咋能打得赢?
郑思邕说,有机会我去给你们探探虚实,输也要输个明白。
晚上在图书馆,郑思邕找到了蒋小兰。行呀,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郑思邕说,你怎么忽然就会打排球了?小兰说,什么叫忽然就会了?这可是练出来的。没见你练过呀!郑思邕接着问,跟谁练了?小兰说,我们系来了一个外国老师,人长得帅,排球打得也好,后来成了我们排球队的教练。这不,就是这么练出来了。
戴维.约翰是来自美国的一个外教,在美国时曾经是某俱乐部排球队的队员,球技可以说一流。来到中国任教后,也把他的排球技术一并带来了。他在外文系挑选了男女同学各十位,组成了外文系男女排球队,由他亲自执教。
约翰非常注重球员的体能训练。他说,没有好的体能,技术再好,关键时刻顶不住也没用。所以,他每天早上六点就带领这些队员跑操,硬是把蒋小兰的身体素质提高了一大截,她的排球技术更是突飞猛进。
这些情况,夏姣她们根本就不了解,还用旧眼光来看待人家,既不知己,更不知彼,焉有不败之理?
郑思邕马上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报”向夏姣做了介绍。夏姣听后说,难怪那帮娇滴滴的“外国小姐”现在如此厉害,原来是有了外教。以后还真不能小看了!郑思邕说,我给你送来这么有用的“情报”,如何奖赏我呀?
夏姣抿嘴笑了,哪有这样的呀,有点功就想要奖赏?郑思邕也笑着说,咱是无功不受禄,有功就要赏。夏姣说,正好,也给我个机会兑现那天的承诺。明天晚上你跟我到家里吃饭吧,我妈早想见见你。郑思邕说,伯母怎么知道我?夏姣故作生气地说,别装糊涂了!谁让你在她老人家心里印象深刻呢!郑思邕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
三
学校的教授楼是前两年刚盖起来的,据说是省政府给拨的专款,主要是为体现党和国家的知识分子政策。
夏姣她们家在二单元的三楼。进屋后,他们看到吴东生正在沙发上坐着,和夏姣父亲讨论着什么。夏姣愣了下,淡淡地说,你来了。郑思邕从夏姣眼神里看出,这次她并没有邀请吴东生。见到夏姣和郑思邕一起出现,吴东生也有些意外。他急忙解释道,我找夏教授请教几个问题。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夏姣母亲从厨房出来,对着吴东生说,待会儿一起吃饭。郑思邕叫了声伯父、伯母。夏姣母亲慈爱地看了看郑思邕,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弄饭,马上就好。说着给夏姣使了个眼色,夏姣跟母亲去了厨房。
客厅里,吴东生继续和夏教授探讨着某个历史问题。郑思邕在旁边坐着,感觉很些尴尬。他站起来向厨房走去,想帮着干点啥。刚到厨房门口就听夏姣母亲说,我看小郑不错。夏姣说,妈,您就别操心了。郑思邕不想偷听别人的谈话,便径直走进了厨房,伯母,我给您帮忙吧。夏姣母亲说,你可干不了。郑思邕说,这您可小看我了。
夏姣笑着说,妈,您不知道,人家原来就在国营食堂工作。夏姣母亲先是一惊,随即露出喜色,这多好呀!哪位姑娘嫁给小郑可有口福了。郑思邕笑起来,那肯定是的!夏姣脸上微飘红霞,行啦,别臭美了,说你胖咋又喘上了!厨房里漾起一片笑声。
饭菜摆好,宾主就位。夏姣父亲用眼扫了下三位年轻人,说道,你们,相识于农村挖沼气池的工地;如今,又在这所大学里相聚,这就是缘分。小郑和姣姣在一起学中文,东生呢,学历史。你们可能不大了解东生。夏姣父亲说道这儿,用欣赏的目光看了下吴东生,继续说,东生是难得的学历史的人才,对历史事件有着独特的感悟。而且,他现在已经把《史记》、《汉书》等倒背如流。
听到了这儿,郑思邕不由地佩服起吴东生来。他也读过《史记》和《汉书》,别说倒背如流,能把整部书看完就不错。
这会儿,夏姣父亲端起桌上的茶杯,颇为感慨地说,古人云,生逢喜时同相聚,日月星辰与亮齐。现在,让咱们以茶代酒,祝你们年轻人好运成真,学业有成!郑思邕急忙端起茶杯站起来说,谢谢伯父!也祝伯父、伯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吴东生也站了起来,祝老师、师母身康体健,岁岁平安!
饭后,郑思邕从夏姣家里出来,又回宿舍拿了书包便直奔教室。他想利用晚自习的时间,再看看《外国文学史》。他虽然上的是中文系,但还是比较喜欢外国文学的。进入大学以来,他已经读了不少外国的文学名著,像《战争与和平》、《巴黎圣母院》、《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朵夫》、《悲惨世界》、《三个火枪手》、《简爱》《呼啸山庄》、《基督山伯爵》、《茶花女》等等,以前在社会上很难看到,而在大学图书馆里却随时可以借阅。
看了没一会儿,魏英姿悄悄在他身旁落座。郑思邕,魏英姿带有审问的语气说,你是不是去夏姣家里了?郑思邕问道,怎么,你在盯梢吗?魏英姿说,我可没那闲功夫。我是路过教授楼正好看到了。郑思邕道,去了又怎么样?魏英姿关心地说,你要注意影响。你是革命干部家庭,和夏姣不是同类人。郑思邕有些恼怒了,你怎么还在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人看事!
魏英姿原来叫魏玉秀,文革期间,取“飒爽英姿五尺枪”诗句中“英姿”两字,改成魏英姿,表示自己“不爱红妆爱武装”。
郑思邕扭头盯了会儿魏英姿,猛然发现,她的五官比较端正,两只眼睛也比较水灵。说实话,她长得还算对得起她过去的名字。如果去掉她身上那股子阶级斗争味儿,还是满可爱的。
魏英姿说,你这么看着我干嘛?郑思邕打趣说,你好看呗!魏英姿脸红了,去!人家和你说正经的呢。曹老师不是说了,历史是有回声的。每个人的历史印记都是抹不掉的。
郑思邕沉思了一会儿说,历史有回声,说得好!那就让历史来检验回声的嘹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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