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张小囡梦见自己吐出了心脏。红彤彤的肉块在血泊里一下一下搏动着,仿佛某种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两栖动物。张小囡一阵恶心,抬脚就要踩,可是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女友卢惠给阻止了。“别踩,这可是我们的孩子呀!”卢惠小心翼翼地捡起张小囡的心脏,捧在手里爱抚着,心脏的外壁在她的抚摸下泛出亮晶晶的光芒好似鲶鱼,卢惠喃喃自语:“乖孩子,妈妈来了,爸爸真坏,我们不理爸爸了。”张小囡上前欲抢,卢惠却突然变成了他的母亲。只见他的母亲满脸沧桑,表情严肃,稀疏的毛发散落开来挡住眼镜,这是经历过癌症化疗的标志。母亲声泪俱下,把心脏举到张小囡面前嘶吼:“想当初,我就应该把你爸给杀了!杀了他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你!”张小囡正要问妈这到底是什么逻辑,突然一阵冷战袭来,仿佛灵魂被扯进身体,张小囡带着一身大汗醒了过来。
从那以后,张小囡不管身在何处,也不管胃里有没有东西,总是会没来由地呕吐,一吐就是三分钟,哗啦哗啦吐出一大堆看不出名堂的玩意儿。卢惠刚开始还装模作样地陪他去医院检查。只见那大夫拿着一直金色的铅笔搔了搔他的满头银发,抿着小嘴,面带微笑地说:“先生,很抱歉地通知您,您得了‘来源不明无法停止一吐就是一辈子呕吐症,’当今世界上还没有研发出针对这种疾病的治疗方法,所以对不起了,简而言之就是,您的病我们治不了。”
“啊,真是太糟糕了。”卢惠头侧向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的确很糟糕,这种病百年一遇,不过最近有位法国的科学家正在研究这种疾病的致病因子,论文报告已经出来了,很有可能因此而生产出缓解病症的药物,所以先生,您也没必要太过于绝望。”说着他从桌子上抄起一本《柳叶刀》,熟练地翻开其中的一页展示给张小囡看。论文的题目是《试探究来源不明无法停止一吐就是一辈子呕吐症的治病原理及病毒性感染的可能》,作者名叫昂里斯塞尚,文章内容张小囡看不懂,但密密麻麻的文字也足够使他相信这种怪诞疾病的真实性了。突然,哇啦一声,张小囡猛地扑向前狂吐了起来,绿色的汁液溅到医生的办公桌上,《柳叶刀》、病例、处方、笔、打印机、眼镜、避孕套、水杯、医生本人,所有不幸存在于张小囡面前的东西全都被他的呕吐物给淋了个遍。卢惠头侧得更夸张了,她的脸通红,嘴里不断念叨着道歉的话,然而医生忙于自救,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张小囡吐完后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嘴角挂着成丝的口水和绿色的黏液。“妈的,这吐的都是些啥?”张小囡自暴自弃地说。
“不用担心,病人,”医生微笑着掏出一张手帕把脸上的液体擦干净,仿佛早有预备似的。“患此病的人有可能吐出任何东西,您必须让自己习惯上这点。”
“问题是别人习惯不了啊!”张小囡看向卢惠,卢惠的头已经快扭转到180度了。
“医生,谢谢你啊。”卢惠终于忍受不了了,她拖起虚脱的张小囡,眼睛看着地面,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啊,医生,谢谢你啊,医生……”
医生依然嘴角带笑,他像卢惠挥了挥手,开始整理桌上的一滩绿。
第二天一早卢惠就跟张小囡分手了。张小囡很爱卢惠,想尽可能地挽回,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筹码早就被那些形形色色的呕吐物给盖满了。卢惠说:“小囡,你是个好人,如果你得的是普通的病,我还有可能和你继续过下去,但你这天天吐夜夜吐,不分青红皂白男女老少虫鱼鸟兽地吐,让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张小囡一只脚摩擦着地面,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样子凄惨如炮火后的村庄。“惠惠,你知道我很爱你,我也许能想点办法来控制住我自己。”
卢惠叹一口气,正视着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你准备如何控制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张小囡很没自信地接着说:“但是,我可能可以准备个口水兜之类的东西,你明白吧,专门用来接呕吐物。”
“小囡,这不是重点,”卢惠的目光稍稍温柔了一些,“我总不能整天和一个挂着口水兜的成年人出门吧。”
“那就不挂口水兜,反正会有办法的嘛,”张小囡急了,语速渐渐加快,“我可以去做手术把我的胃给封上,以后就靠输流食为生,我也可以飞去法国,找那个什么塞尚,逼他给我一份治疗这种病的药方,实在不行我去把嘴缝上都行啊,卢惠,我求你了,再给我一次……”就在这时,张小囡哇地一声喷出了一股五颜六色的呕吐物,卢惠躲闪不及,被浇了一身,时髦又高雅的衣衫被滋滋地溶解成了一滩烂布,卢惠尖叫着拍打着自己的裸体,可是彩虹色的呕吐物仿佛具有生命似的贴在了她的身上,使她变成了一个人体彩绘艺术家的作品,从远处看光彩照人,仔细一看令人毛发直竖。
张小囡已经顾不得卢惠了。他吐得跪在了地上,两只手捂着肚子,脸上青筋暴露,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仿佛立马就要涨咧开来。呕吐物从他的嘴里喷泉似的一泄而出,淋在沥青路面上冒出丝丝蒸汽,就像开水浇在了冰上,沥青路面呻吟着融化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就像闻到腐肉的乌鸦群似的张开翅膀从地狱里叽叽喳喳哄闹着飞出,沿着路面前后延伸了起码有五百米的距离。司机们纷纷停下自己的轿车,举着手机左右议论这前来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奇观。他们把狂呕着的张小囡围在了中间,一个个睁大了浑浊的双眼看着他从嘴里泻出一阵又一阵的液态彩虹。路面变成了彩虹色,张小囡跪在中间,面红耳赤,脖子摇晃,两只胳膊把自己的身体抱得紧紧的,仿佛在挤压出金属管里的最后一点牙膏。当虹色的呕吐物漫开,沥青的臭味越来越浓烈时,看热闹的人纷纷皱着眉头离开了,只留下一个扎着冲天鬏的小女孩儿愣愣地站在原地。
仿佛精力耗尽,张小囡猛烈地咳嗽几下,浑身颤抖着倒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小孩儿迈起小脚蹚过呕吐物,嘴里咿咿呀呀叫着来到张小囡的身边。天空蔚蓝,万里无云,呕吐物平静得如同镜面,一只麻雀降落在上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小女孩儿尖声喊叫:“喂,叔叔,起床啦!”
张小囡哼哼着蠕动了一下。
“喂,叔叔,太阳晒屁股啦!打铃啦!上课啦!起床起床起床啦!”
“别喊了……”张小囡软绵绵地说:“让叔叔躺会儿。”
小女孩儿没听见似的继续喊:“喂,叔叔,太阳早下山啦!打铃啦!放学啦!起床起床起床啦!”
“你让叔叔就这么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好不好?”张小囡痛苦地翻了个身,勉强抬起眼看着小女孩儿说:“叔叔的呕吐物美不美?”
“美!”小女孩儿笑嘻嘻地说。
“美就对了,别人的呕吐物都是恶心的,只有叔叔的呕吐物是美丽的,你说,叔叔应不应该就这么躺在里面永远也不起来?”
小女孩儿没有回答。她的小脚被呕吐物染成了彩虹色,这激起了她未泯的童心。张小囡看着小女孩儿欢快地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扑打着,玩闹着,不知疲倦地掀起道道彩虹,渐渐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同时也闭上了疲劳的双眼。
张小囡又被送去了医院,不过这次医生除了宣布自己无能为力外,又给他多加了一条建议,那就是尽量少出门。这对他来说也正好,因为自从和卢惠分手以来,张小囡已经不想也没精力再和任何人进行接触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人们既好奇又害怕的热点人物。上次在沥青路上,一位精明的司机用手机拍下了他呕吐的全过程,这视频激起了全网的热议,大家除了热议还是热议,为网络架构的几千亿条光缆全都是拿来给人热议的,大家热议新闻、热议八卦、热议生活、热议科技,一切存在的事物只要搬上了台面那就都能热议,其中当然也包括张小囡的病情、张小囡的情史、张小囡的权利、张小囡的选择、张小囡的呕吐物、张小囡事件所能带给我们的反思、像张小囡这样的人应该如何生存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云云。可是张小囡患了奇怪的呕吐症,他经不起别人的热议,他觉得目前最适合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是抛弃文明人的世界,去当一个离群索居的隐士。
说来也巧,正当张小囡怀着归隐的心情离开医院时,从远处正好走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只见那道士鼻青脸肿,披头跣足,步履蹒跚,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嘴里哼着一首极其下流的小调。张小囡看着那道士,那道士也看着张小囡;张小囡下意识地朝道士挥挥手,那道士也下意识地朝张小囡挥挥手;张小囡忍不住又呕吐了起来,那道士也忍不住又呕吐了起来,两人之间仿佛隔了面隐形的镜子,一丝不苟地投影着对方的动作。
张小囡开口:“请问这位道士来自何方?”
道士喝一口酒,说:“你问错了问题,你应该问我要去何方?”
张小囡于是立马改口:“那请问这位道士要去何方?”
道士嬉皮笑脸地说:“你又问错了问题,你应该问我来自何方?”
一般人会认为这个道士是个疯子,可张小囡患了罕见的呕吐症,早就不一般了,所以他认为这道士是个世外高人。简单的两问两答,看似没来由无厘头,实际上却貌似暗藏了一种对待这整个世界的不可动摇的价值观。张小囡被眼前的这个醉醺醺的道士给深深地折服了,于是,他抛弃掉了身后的一切,跟着道士上了路。通往何方的路呢?他不知道,不仅他不知道,那道士怕是也不知道。
上路之前,张小囡问了道士一个问题:“你若是不能得道成仙,那该怎么办?”
可是问完这个问题后,张小囡很不合时宜地又吐了一次。但这次他呕吐物的内容比较正常,只是把自己的午饭以及未来得及消化的早饭给吐了出来,什么彩虹绿色的黏液统统没有。道士静静地看着他吐完,然后自己也跟着吐了起来。可道士吐的却全是酒,清澈如山泉的白酒,如果有人把他吐出来的酒全接上估计还能转手卖掉。道士吐得十分平静,不像张小囡那样弄得自己眼睛鼻子里全是污秽,更像是以前中国宫殿里那些喷水的兽首。道士吐了整整半个小时,这引来了很多闲人的围观;香醇的白酒四处飘香,这引来了更多闲人的围观。在这些闲人当中,起码有一半的人都巴不得去尝尝从道士嘴里吐出的酒是种什么味儿,只是由于碍着邻人的面子不好行动罢了。
吐完后,道士用手腕擦了擦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张小囡看得目瞪口呆,他怀着虔诚的崇拜之情问道士:“道士,这么多酒,你的胃如何能装得下?”
道士笑而不语,他拿起葫芦又喝了一口酒,对张小囡说:“你吐之前问我的问题,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张小囡受宠若惊,他没想到道士竟然还惦记着他的问题。
“再问一遍。”道士冷静地命令。
“我想问,”张小囡虔诚地发问:“如果你,不仅是你,如果我,我们,今生今世都无法得道成仙,那该怎么办?”
“很简单,”道士笑着说:“那就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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