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那天,肖莉爹一边嚼着流油的红烧肉,一边说:“乡亲们都说你是记者,真的?”
“是啊,那还能有假!”面对爹的盘问,肖莉一边从包包里拿出一张张时事新闻的报纸,一边如实回答。
特殊事件三年多了,这是二十九岁的肖莉第二次从县城回老家探亲。肖莉爹和娘见闺女回来了,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了一大桌她喜欢的饭菜。
肖莉爹在丰盛的餐桌边,不缓不急地嘬了一小口二锅头白酒,砸吧着嘴巴说:“那你写写你大伯吧。”
肖莉探过头,一脸好奇的问:“大伯咋了?”
“你大伯死了。”
肖莉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正想要继续打探,这时大伯的儿子大刚跑过来了,远远地看见她,冲着屋里喊:“姐回来了。”
肖莉爹见了,忙说:“你赶紧进屋去。”
肖莉有点纳闷了,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几年不见了,还不能见见面唠唠嗑,问个好嘞?
“说你听见了没有!”肖莉爹皱着眉头,一簇簇的皱纹把脸庞挤兑得像个绽放的大菊花。声音也一下子提升了10个分贝,冲肖莉嚷嚷过去。
肖莉只能遵从,随身一闪,进了里屋。透过门帘,看见大刚呼呼赤赤地跑进来了。“我姐呢?”大刚又问了一嘴。
“什么你姐?你看花眼了吧。”肖莉爹应道。
“啊,看来还真是啊,怎么就看花了眼哪。”大刚扶了扶挂在鼻梁上的四方黑色眼镜,拽了拽扣斜了纽扣的衣襟。
01.前来拜访的神秘人
肖莉的这大刚兄弟,确实是有点傻。小时候,突如其来的一场发烧,烧了好几天,村里的庸医开了一些退烧药也没给他治好。
他爹妈打小不识字,没出过远门,也没钱,也不知道去城里医院的路,就这样把大刚的病给耽误了。生生地把他的脑子烧坏了,等二十多天病好些了,脑子就有些弱智了。
这种病症体现在大刚身上尤其明显。八岁的时候,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鼻涕稀里哗啦流的一大把,到嘴角了还不知道擦一擦。
也难免会有很多村里人挑逗他。
“你家里兄弟几个啊?”村里的小孩子在平日里都喜欢拿他开涮。
“嘿嘿!弟兄仨。我爸老大,我妈老二,我老三。”他总是会这样不经大脑,憨憨地回答道。
大刚没上几年小学,就辍学在家了,因为智障,跟不上。现在全靠爹娘种地有点口粮养着他,给口饭吃,平时在家没事干,天天看电视,竟然看成了近视眼。这都快三十岁了,也没娶上个老婆,在村里瞎逛荡,见了女人就追着喊老婆。搞得村里的女孩子们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大刚被肖莉爹随意打发走了以后,肖莉从里屋走出来,很是不满:“爹,你啥时候也变得这样了,这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嘛。真是见不得穷人,见不得比自己弱的人。”
肖莉爹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形成了一圈一圈的烟雾,弥漫在空中,屋里瞬间云雾缭绕,爹爹叹口气说:“大刚这孩子啊,确实太单纯,这么大了一点心眼都没有,村里人拿他开涮,他还什么都不懂。村里人都说,他姐你有出息了,可以把他调到城里上班挣大钱,大刚他自己也到处这样宣扬。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这孩子从小弱智缺心眼,啥都不会,到城里能干什么?你要是随手使用手里的便利了,到最后,还不是害了他也害了群众啊。”
肖莉听罢爹说的话以后,猫起腰来咯咯大笑,把眼泪都给挤出来了。“爹,记者这个称号啊,说白了,就是自由工作者到处乱跑,写点字换个馒头吃,就像你春天种小麦,秋天卖面粉一样的道理。我手里哪儿有啥权利啊?你真是要笑死我了。”
“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爹爹的脸上瞬间化开了阴霾,用筷子夹了一口热气腾腾的梅菜扣肉放嘴里,欣慰地点点头。
“那,别卖关子了,大伯家咋了?”肖莉迫不及待地追问。
02.月光下的救赎
肖莉爹深深吸了一口烟,食指弹了弹燃尽的烟灰到手边的硬纸板上,继续说道:“你大伯上个月查出来得了肝癌,没钱治,死了,我却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肖莉爹神色黯然。
“你大伯自从那年救了我,就患得了严重的类风湿,腿痛起来真要命,在床上疼得直打滚儿,干不了重活儿了,只能靠着你婶儿干点简单的农活儿,捡点破烂,养活大刚。要不是因为我,他们的日子能过得这么清贫这么苦吗?我一辈子都欠他的!”
说到大伯家这事儿,肖莉心里很明了。她在村里还上中学的时候,大刚家就是有名的低保户,一直清贫如洗,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大伯家被村长提名为困难户,定期提供经济帮助,村里人霸道野蛮的很,还争论不休,非要抢这个名额,在大伯背后说三道四。大伯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走开,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气。
老幼病残,他家全占了,哪有多余的钱来治病。爹对于大伯的相救恩情,一直铭记在心;对于自己当年所做的傻事,一直愧疚难当。
肖莉爹表情有些凝重,往桌子上磕了磕烟灰,继续说道:“恰巧上个月你大伯去世,又赶上管控的特殊时期,村长不让聚集操办红白事,你大伯当天就下土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
肖莉太知道爹爹和大伯的感情了,也就不说话了,心里那一桩桩往事在爹爹手指间香烟的云雾中慢慢弥漫开来.......
十多年前,爹爹瞅准了商机,凭借自己的好手艺,在村东头高速公路的马路边盘下了一个饭店,供过路的司机吃吃饭,歇歇脚力,养养精气神儿。
头两年,那生意真是好,肖莉的村庄是链接华北平原一个省会的交通枢纽,过往的拉货大卡车、旅游的客车络绎不绝。
走上百公里,才遇到这么一个歇脚的地方,饭店前门可罗雀,生意好的很,肖莉爹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聘请了一个厨师和服务员来做帮手,忙的不亦乐乎。每当夜里打样后,肖莉爹往手指上喷口吐沫,吧嗒吧嗒数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钱币的时候,心里那叫一个滋润和畅快。再辛苦,也值了!
肖莉爹正当力壮,是个闲不住的主,看着饭店生意已经稳操证券,就一边把饭店生意交给肖莉娘来操持,一边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做起了轴承生意的中间商。把邻村工厂制作的轴承,卖给来店里经常吃饭的熟络的货车老板,在中间赚取差价。
肖莉爹挣了钱,翻盖了自家老祖宗遗留下来的小平房,还供养了肖莉姐妹俩去省城上大学。日子过得平静而舒心。
然而,灾祸降临时,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个有轴承生意往来的熟络的货车司机,在饭店里吃完饭上路时,在高速公路与前车发生碰撞,命丧黄泉。
更要命的是,肖莉爹跟这个自称铁哥们的货车司机,在没有签订任何书面协议的状况下,口头就把35万的轴承货款给了他。现在货车司机死无对证,在向他的家人追要货款时的困难可想而知。
欠下的邻村轴承货款,只能自己先掏腰包慢慢偿还。靠啥,只能靠肖莉妈辛苦经营的那个饭店。只要饭店一有盈余,就先紧着还欠下的轴承款。
然而,屋漏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三年前的特殊事件,打破了一切的宁静。由于人流管控,饭店前高速公路上的车子也没有那么多了。饭馆里的营业额明显下降了不少,明显入不敷出。
封城了,静默了。肖莉爹的饭馆开张一天,赔一天的钱。愁滋味,欲说还休,肖莉爹大口大口的抽烟,以酒消愁。
特殊事件下的人们,有哪个好过呢?这边挣不来钱,那边的邻村轴承厂一次次的上门逼迫还债。肖莉爹整日挂着愁苦的脸,欲死不能。
在一个风高月夜之下,肖莉爹最终还是支撑不下去了,那晚喝了酒,在肖莉妈熟睡后,逃离了那个村庄。
只记得初冬的那个月夜,月亮特别清亮,微微的寒风吹拂着肖莉爹苦哒哒的大脸盘子。肖莉爹简单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心里有一万个对不住肖莉妈,随之而来的有不舍,有苦楚,有窝囊,有不服。
此刻,他一根筋地只想逃离。
逃离这个纷扰的世界,逃离这个苦难的人间。
肖莉爹借着酒劲,跌跌撞撞地往出走,他想走的越远越好,哪怕瞬间打雷,把他劈死了;哪怕走到马路上,有车把他撞死了,这才叫解脱了。
肖莉爹借着那枚月光,顺着村南头走,一边晃荡着奔着,一边回想着这么多年的辛苦和荣光。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
“扑通”一声巨响,肖莉爹自觉腿软了下去,原来,脚下一滑,掉进了村南头的一家养鱼的池塘里,肖莉爹酒劲儿未散,体力不支,那三脚猫的游泳技能,根本使不上。噗嗤噗嗤地在池塘里瞎折腾。
说来也巧,住在村南头池塘边的大刚爹夜里上茅房解手,听见池塘里有动静。提上裤子,二话没说,就跳进去救人。
那年大刚爹已经年过六十了,拽着大体格的往下沉的肖莉爹甚是费劲儿,但是人命关天,大伯拼了命地要救人。就这样,在冰冷的池塘里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肖莉爹被拖出了池塘,得救了,在那个月光下的池塘边,肖莉爹披着大刚爹拿来的棉袄,稀里糊涂地大哭起来。看来七尺男儿,真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了。
大刚爹披着军大衣一声不吭,给肖莉爹递上一根烟,听肖莉爹讲了一个多钟头,听罢,只撂下了一句话:“怕啥,该来的总会来,逃避是个男人吗?只要人活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从那以后,肖莉爹不再想着死了,也不想着逃避了,该面对的积极去面对。
俩闺女眼瞅着都大学毕业了,也都有了上好的工作,和爹一起挣钱还债,慢慢熬出了头,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
然而,年迈的大刚爹,自从那次在池塘里救人,浸泡了半个多小时,腿部却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再也干不了重活挣钱了,成为了村里的困难户。再后来,肝癌又找上门来。
03.不能说的秘密
肖莉爹的烟瘾上来了,给肖莉炝得够呛,把肖莉瞬间拉回了餐桌前。
肖莉爹说:“过不了几年,我也快死了。”
肖莉爹的眼里滚出两滴清亮的泪滴。肖莉慌了,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爹爹把手一挥,让她不要说话。爹爹亲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抖抖索索地打开,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张张残旧的带有余温的钱。
“拿去!”肖莉爹说。
肖莉不明白爹爹的意思,不敢接那钱。
“闺女,钱也不是给你的,你给我存着,等我死了,你按月汇钱给你婶,千万别让她们饿着,也别让你那个自尊心强的婶儿知道。”
“爹,我哪能要你的钱,婶那儿,我再穷也会顾着点。”肖莉说。
“就凭你那几个工资钱?拿着!”肖莉爹生气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按月寄钱给你婶,也别说是谁寄的,她娘儿俩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肖莉接过钱,哽咽着说:“大伯的事儿……”
“你写写吧。我的命都是他捡回来的。”
爹爹望着院子上空明亮的中秋月亮,反复说:“你大伯的恩,咱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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