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夫子庙牌匾上繁体书写的“庙”字,是歪的。
夫子庙的鸟鸣||牌子挂久了,脱落松动,自然会歪斜,不歪这里,便会歪那里。后来,见周边四五块字体相同的牌子,都歪在一个“庙”字上,便觉得绝非偶然。到底是故意还是意外?
堂而皇之的大牌子,意外的可能性,自然比较小。供奉孔夫子的庙,不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的朝堂大庙,孔夫子不是官老爷,只认才学,不搞钱权交易,不搞歪门邪道。因此供奉他的庙,从外观上看起来,跟道貌岸然的朝堂大庙有些区别。夫子庙是读书人用崇敬之心修砌起来的大庙,歪斜一点,显示有所区别:破庙菩萨好,庙歪孔子正是也。
如此看来,这个歪斜的“庙”字倒有些趣味。
跟所有的景点一样,南京夫子庙也是一片繁华的商业街区,店铺连片,各种揽客和叫卖的声音,汇聚成一条喧嚣的洪流,无时无刻不在奔腾咆哮。到了晚上,更是灯火辉煌、流光溢彩。人影与灯光交织在一起,与摩肩接踵的游客共同构筑了一个喧嚣的世界。
街区的尽头是秦淮河,河边上是江南贡院旧址。江南贡院旧址与夫子庙仅隔数百米。在古代,二者应当是合为一体的,那些参加贡生会试的举人,进考棚之前,一定会到夫子庙,给孔老夫子磕几个响头。
夫子庙的鸟鸣||科举时代,江南贡院为国家挑选了大批人才。唐伯虎、郑板桥、袁枚、林则徐、邓廷桢、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些历史上名头响当当的人物,都曾在此应过试或者做过考官。有资料记载,江南贡院一次可容纳2万考生考试,前后共有上百万举人前来应试,出过进士10万人,状元800多人,仅清朝,半数以上的官员出自江南贡院。
古代科考,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干什么呢?要么在家,上孝公婆,下哺儿女,延续香火;要么朝耕夕织,倾尽青春,只为夫君金榜题名。还有一个去处,赶上年华正好,且上青楼,凭借琴棋书画、曼妙舞姿、婉转歌喉,慰藉寂寞游子、迷惘商旅。
跟后世一度大型工地开到什么地方,泡脚房洗头房就开到什么地方相似,那时候,哪里有书生扎堆考试,哪里就有青楼。不同的是,泡脚房洗头房只为肉体快乐,说不定还会染上不治之症;而彼时书生上青楼,多为赏歌观舞,精神上的追求,有时自己填了词,请某个青楼女子谱曲传唱。在古代,青楼是青楼,妓院是妓院,各有各的营生,井水不犯河水。青楼女子多是卖艺不卖身的艺伎。换个场所,说不定就可堂而皇之冠名为艺术家。青楼对来客的学识、见闻、财力、背景都有比较高的要求,须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不乏做人的趣味。若少读几年书,才学荒疏,举止下贱,纵使有钱,说不定也要被羞辱得跳秦淮河,上吊都没门,人家连用破的长裙带子,都不屑出借。
中国人讲究阴阳调和。2万个夹枪带棒的男人扎堆,加上他们的书童马夫,阳盛一时,如同把一堆火药桶堆在一起,秒秒钟都有危险。青楼的歌舞,让各路踟蹰徘徊的读书人,心火消歇,恢复平衡,在中和与中庸之中,重新容光焕发,雄心勃勃。
书童马夫的去处,自然是比青楼矮若干等级的妓院。
依稀垂杨,迷离画舫,在科考时代,秦淮河是一条波光潋滟、柔媚动人的河,是一条多情多故事的河。秦淮河边上,书生小姐的故事,可与江南的科考故事并驾齐驱,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马湘兰、柳如是、陈圆圆,只是冰山之一角。
夫子庙的鸟鸣||夫子庙的鸟鸣||
书生一旦考场得意,便扬眉吐气,冠盖扬名。谁还去管当年慰藉过他们的女子最终魂归何处?秦淮河,亦是一条充满怨忧的河流。
如今,昔日青年男女的打情骂俏,早被市井的喧嚣替代;昔日一考定前程的世道,已被以金钱为支点的多元社会所覆盖。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走进夫子庙街道,门面大多紧闭,没有风,灯光熄落,一切都还在沉睡。只有早起的、穿橘红色衣裤的清洁工在忙碌,几只鸟在呼朋引伴的啄食着地上洒落的食物。走近看,是麻雀。
一向喧闹的街区,难得有安静的时候。就像一向口若悬河的人,突然禁声不语,感觉反常。在这反常之中,麻雀的鸣叫,声源单一,不仅清脆悦耳,还十分亲切。麻雀是故乡的飞鸟,属于屋檐,属于坐家户。
很快又飞来几只斑鸠和鸽子,在石头铺砌的街道上散步觅食,见了人,也不怕,尾巴往旁边闪一闪,身子让一让,就算彼此无碍,继续散步觅食。
要论长久,这些麻雀、斑鸠和鸽子,才是夫子庙的长久住户。一窝便是一代,一代又变成若干窝,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它们的鸣叫,从未更改过腔调。要是它们有足够的寿命和记忆,会迎送多少行商坐贾顷刻富足与败落的身影,会见证多少男人的粗糙和女人潦草的脚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