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性人物格雷诺耶有一个特别灵敏的鼻子,他仇视人类,要制作一种香水征服人类,而最终却自食其果。希特勒也仇视人类,也要征服人类,最终也是失败了。仇视人类并要征服人类的狂人都没有好下场。
“是的!这总是钱的问题。如果有人敲这扇门,总是和钱有关。我曾经希望,我开了门,站在那里的人是为别的什么事来的。例如有人为送点小礼物而来。比方说送些水果或硬壳果。现在正是秋天,可以送的东西不是很多嘛!也许是送花。也许有个人跑来,友好地说:‘上帝保佑,泰里埃长老,我祝您日子过得好!’可是我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来者若不是乞丐,就是个小商贩;如果不是小商贩;那么就是个手工业者。如果他不要求施舍,那么他就是来要求付款的。如今我根本不能上街。若是我上街,才走三步就会被要钱的人包围起来。”
不可能!一个婴儿着了魔,这绝对不可能。婴儿还不是个人,而是个猿人,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形成。魔鬼对他不感兴趣。
他颇为注重他的批判精神的力量。诚然,他并未像某些人走得那么远,对圣经的奇迹和预言或圣经本文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即使严格地说,光用理智是不能解释它们的,甚至它们往往是同理智直接抵触的。他情愿不接触这些问题,他觉得这些问题令人不快,只会把他推到尴尬不安和危险的境况中,而在这种境况中,正是为了利用其理智,人们才需要安全和宁静。但是他最坚决反对的,则是普通人的迷信行为:巫术,算命,佩带护身符,邪魔的目光,召唤或驱除鬼神,满月时的符咒骗术等等——在基督教巩固自己的地位一千多年之后,这些异教的风俗习惯远没有彻底根除,这确实令人悲哀!所谓的着魔和与恶魔订约,如若仔细地进行观察,绝大多数情况也是迷信的说法。虽然恶魔本身的存在是必须否定的,恶魔的威力是值得怀疑的,但泰里埃不会走得这么远,这些问题触动了神学的基础,对于这些问题作出结论,那是其他主管部门的责任,而不是一个普通僧侣的事。
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黑暗、最野蛮的史前时代,当时的人还像野兽那样生活,他们还没有锐利的眼睛,不能识别颜色,却自以为可以闻出血腥味,他们认为,从敌人中可以嗅出朋友来,从吃人的巨人、狼形人妖和复仇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来,他们把发臭的、正在冒烟的火烤供品带给他们残暴的神。太可怕了!“傻瓜用鼻子看”胜过用眼睛。在原始信仰的最后残余被消灭之前,或许上帝赐予的理智之光还得继续照射千年之久。
严格地说,人是到了青春期才散发出香味的。事情就是这样,而不是别样!“少年追求异性,少女像一朵洁白的水仙花开放,散发出芳香……”贺拉斯不是这样写过。
而古罗马人对此也有所了解!人的香味总是一种肉体的香味—一即一种罪恶的香味。一个婴儿做梦也从来不会见到肉欲的罪孽,怎么会有气味呢?
受人庇护、关照和抚爱一或者说一个小孩所需要的全部东西—一对于童年的格雷诺耶来说,是完全不需要的。更确切地说,我们觉得,他之所以一开始就养成不需要这些东西,其目的是为了生存下去。
他生下来后的哭声,在宰鱼台下发出的哭声—一随着这哭声,他把自己带进回忆里,把自己的母亲送上断头台——并不是企求同情和爱的本能哭喊。这是经过良好考虑的、几乎可以说是深思熟虑的一声哭喊。新生儿通过这声哭喊,决定自己放弃爱,但是却要生存。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两者犹如水火不能相容,倘若这小孩要求两者兼得,那么他无疑很快就会痛苦地毁灭。当然,这小孩当时满可以选择为他敞开的第二种可能,可以默不作声,可以不经过这条弯路直接选择从生至死的道路,他因此可以给世界和他本人省掉许多不幸。而为了如此简单地离去,需要有最低限度的天生的友好,然而格雷诺耶恰恰没有。他一开始就是个可憎的家伙。他出于纯粹的反抗和纯粹的恶毒而选择了生。
他不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做出抉择,这是理所当然的,成年人或多或少需要丰富的理智和经验,以便能够在各种选择中做出抉择。但是他的选择具有植物生长的性质,正如一粒扔掉的豆子进行选择,要么发芽,要么仍旧是粒豆子。
或是像树上的那只扁虱,生活为它提供的无非是接连不断的越冬。丑陋的小扁虱把自己铅灰色的身体弄成球体,以便对外界造成尽可能小的面积;它把皮肤弄得光溜溜和结结实实的,其目的是为了不致从自己身上流出什么,分泌出什么。扁虱把自己造得特别小和一副寒酸相,目的是不让人看见和踩死。这孤独的扁虱聚精会神地蹲在自己的树上,它眼瞎、耳聋,又是哑巴,唯有嗅,年复一年地嗅,在数里之外就嗅到过往动物的血,它靠自己的力量永远也到不了那些动物那里。扁虱可以让自己的身子跌到树林的地面上,用它的六条小腿向这儿或那儿爬行几毫米,躺在树叶下死去,上帝不知道,并不值得为它感到惋惜。但是扁虱倔强,执拗,令人讨厌,它一直蹲着,活着,等待着。它等待着,直至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一只动物送到树下让它吸吮。于是它失去了克制,让自己跌落下来,紧紧抓住这只动物的肉,刺进去,咬进去……
日复一日,他把自己顽强和执拗的全部能量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仅把它们用于按照扁虱那样的态度来战胜面临的冰冻期:他坚韧不拔地、知足地、不引人注目地在最小的、但又是小心照料的火苗上把握住生命希望之光。
这个气味狩猎区像是在安乐园里。光是布歇里的圣雅克和圣欧斯达希附近的地区就是一个安乐园。在圣德尼大街和圣马丁大街旁边的巷子里,人口稠密,五六层高的楼房鳞次栉比,所以人们望不见天,地面上的空气犹如潮湿水沟里的空气,弥漫着臭味。这里,人和动物的气味、食物、疾病、水、石头、灰、皮革、肥皂、新鲜面包、放在醋里煮过的鸡蛋、面条、擦得光亮的黄铜、鼠尾草、啤酒、眼泪、油脂和干湿稻草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成千上万种气味形成一种无形的粥,这种粥灌满了各条小巷的沟壑,很少散发到屋顶上,而且在地面上从来不会散失。住在那里的人,从这粥里嗅不出什么特殊气味,因为这种粥就是从他们身上产生的,然后又浸透他们,它就是他们呼吸并赖以生存的空气,它像一件穿得很久的暖和的衣服,这件衣服人们嗅不出气味,皮肤也感觉不到。
他没有进行选择。在通常人们称为好的或坏的气味之间,他没有进行区别,还没有。他很贪婪。他狩猎的目的在于把这世界所提供的气味统统占为已有,他的唯一标准是:这些气味应该是新的。一匹出汗的马的气味与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的嫩绿香味具有同等价值,一只臭虫刺鼻的臭味并不亚于从老爷们的厨房里散发出来的、塞了肥肉条的烤牛犊肉的香味。所有的气味,他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吸进肚里。在他的幻想的气味合成厨房里—一他经常在此化合新的气味—一还谈不上美学的准则。它们都是奇异的气味,他把它们创造出来,很快又把它们破坏,像个小孩在玩积木,既有许许多多发明,又有破坏性,没有明显的创造性的准则。
如今他嗅出她是个人,嗅到了她腋窝的汗味,她头发的油脂味,她下身的鱼味,他怀着巨大的兴趣嗅着。她的汗液散发出海风一样的清新味,她的头发的脂质像核桃油那样甜,她的生殖器像一束水百合花那样芳香,皮肤像杏花一样香……所有这些成分的结合,产生了一种香味,这香味那么丰富,那么均衡,那么令人陶醉,以致他迄今所闻到的一切香味,他在内心的气味大厦上挥洒自如地创造的一切,突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了。面对着这种香味,十万种香味似乎都显得毫无价值。这种香味是一个更高的准则,根据这准则的样板,必定可以整理出其他的香味。这香味就是纯洁的美。
香料可以溶解在酒精里,弗朗吉帕尼通过把他的香粉同酒精混合并因而使其香味转到挥发性液体中的方法,使香味从物质中脱离出来,变得生气勃勃,发明了纯粹芳香的香味,筒而言之,发明了香水。多好的创举!划时代的成就啊!它完全可以同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例如亚述人发明文字、欧几里得几何学、柏拉图的理想和希腊人把葡萄酿成酒这些成就相媲美。一项货真价实的普罗米修斯式的业绩。
如今由于人们已经学会把花、香草,木材、树脂和动物的分泌物的精灵牢牢地固定在酊剂里,并把它装进小瓶,因此制作香水的技术就逐渐从少数几个能工巧匠那里传出来,为走江湖的骗子们敞开,只要他们有一只非常灵的鼻子就行。
还有这发狂的速度!为什么要修建这么多新的马路、新的桥梁?目的何在?如果能在一周内直达里昂,这有好处吗?究竟对谁有利?为谁所利用?或者横渡大西洋,一个月内到达美洲—一仿佛几千年来没有这块大陆人们就不是过得很好似的。文明人在印第安人的原始森林里或在黑人那里究竟丢了什么东西?他们甚至到拉普兰去,那地方在北方,终年冰天雪地,那里住着吃生鱼的野人。他们还想再发现一块大陆,据说它在南太平洋。这种荒唐的想法目的何在?因为其他人,西班牙人、该死的英国人、不要脸的荷兰人也这么做,我们便不得不同他们打仗,而我们压根儿打不起这场战争。造只战舰,得花足足三十万斤银子,但是别人用一颗炮弹,在五分钟内就可以把它击沉。永别了,战舰!这费用就靠我们的捐税支付。不久前,财政大臣要求把一切收入的十分之一上交。即使我们不上交,也要破产,因为整个心理状态已经崩溃了。
人的不幸来源于他不肯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应呆的房间里。
什么都不对了,如今的一切应该来个改变!最近,据说在一玻璃杯水里就可以放养非常小的动物,这些动物过去从未见过,据说梅毒是种很普通的疾病,已经不是上帝的惩罚:据说上帝创造世界不是用七天,而是用千百万年,倘若他真是创世者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野人,我们错误地教育我们的孩子,:地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圆,而是上方和下方扁平,像一只西瓜—一仿佛这很重要似的!在每个领域里,人们都提出问题,进行钻研、探索、观察和试验。光说事物是什么和怎么样,已经不够了,如今一切都必须加以证明,最好是通过证人、数据和某种可笑的试验。狄德罗、阿朗贝尔、伏尔泰和卢梭们,还有其他作家—一甚至教士和贵族也在其中!——他们的确已经做到,把他们自己背信弃义的不安情绪、对不满津津乐道的情趣和自己对世界上一切的不满,一句话,把占据在他们脑袋里的乱七八糟的思想扩展到整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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