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光圈捕捉了雪后枝头的橘红小果子和静卧在上面的一簇雪,童年久远的记忆竟然在一瞬间跳进了脑海,那个曾经生活过的黄土山村,那些曾经难以下咽的粗糙米面,渐渐隐退为模糊的背景,影影绰绰,而曾经的颜色,反倒愈加鲜艳夺目起来,径直闯到了眼前。
红的,绿的,蓝的,棕的,游离在墙壁上,桌椅旁,碗碟间,布帛里,星星点点,如同串在棉线上的彩色蜡制小鱼,可爱,可亲。
妈妈天性爱美,愿意在物资贫乏的年代,在漫天黄土的小县城里,在关上门之后,扫出一间屋子,干净整洁,用所有能想到的颜色装扮小小的世界。我的家宛如油画上静卧在蓝色雪光,山坳臂弯里小小茅屋,安静而祥和。
窗帘是一匹微微硬挺的湖蓝绸子,归家的暮色中,远远看见独特的蓝色,心里多了喜悦,跨入家门之后,蓝色替代了门外单调的黄色,安静清新扑面而来。日后对大湖,大海蓝色的向往和喜爱,多少是源于小时候一方蓝色荡起的涟漪。
时髦且奢侈的衣柜沿袭了当时流行的样式,镶嵌大块玻璃的开门,后面蒙着褶皱的绿色绸子,紧致细密的绸面上是本色的梅兰竹菊暗花,掩盖了缺少木料窘迫的同时,不失时机成了另一道装饰。取衣服之际,我总是伺机抚摸细软的绸子,用手指感知明快清漆下清晰可见的木头纹理。
表姐寄来的小铁桶点心,蓝色碎花布充当包裹。那一年的新年衣服是妈妈在缝纫机下给我和妹妹赶制的,红底棉布,上面满是可爱的卡通小白兔,小猴子,小鸭子,蓝色碎花布恰如其分地镶在上衣口袋的边沿,引来了邻居和同学的啧啧赞叹声。
从乌黑发亮的背篓挑拣回来的带着褐色泥土的菠菜,被爸爸唤作“红嘴绿鹦哥”,转眼之间,要么是妈妈端上来的 “珍珠翡翠白玉汤”里畅游的鱼儿,要么是雪白藕片尖上生动的点缀。哪里能少得了调皮的胡萝卜,桔红色,要么菱形薄片,要么敦厚的四方小块,穿梭在藕片,菠菜,芹菜,黄豆之间,是永远不败的点睛之笔,独领风骚。
一年的腊月,正月似乎是最能够把丰富且大胆的颜色齐聚在一起的日子:桌上的饭菜,身上的新衣,嘴里的零食,街上的红火,让人们过足了瘾。妈妈在案板上给兔子馍馍镶上黑豆眼睛,红豆嘴巴,厨房里,乌黑晶亮的煤块在灶坑里欢快地燃烧,映红了坐在小凳上卖力摇风箱的我和弟弟的脸。腾起的白雾,被妈妈点了绛唇的白胖馒头,水雾覆盖的玻璃窗户,这一直是童年“温暖的家”的定义。
色泽红亮的红烧肉,黑的木耳,海带,棕的香菇,油炸的金黄长山药,黄色的金针,透亮的粉条……一大早,各色食材被妈妈仔细盛在小盘里,摆满了桌子,视觉盛宴的享受率先开启了年三十的庆祝。等到一家人围坐在黄铜火锅边,木炭的红光在镂空的底盘中忽明忽暗,卖力地把热乎乎的香味弥漫在每个人心底。盛放油盐酱醋的小南瓜状瓷碗,褐黄中不失稳重,小青椒状瓷瓶,翠绿中透着憨态,妈妈从省城带来的餐具是饭桌上极具灵气的仙子,舞动了闪亮的五角星,撒下银铃般的脆笑。
烧得正旺的旺火前,伙伴们起初还有点扭捏和羞涩,夹脚的新鞋和弄脏新衣新裤的担心,多少限制了他们往日勾肩搭背的亲热,好在点数着自己口袋里花花绿绿的糖果的兴奋,大声念着门口红底黑字的春联的得意, 很快冲淡了他们的拘束。他们的快乐在于:在红通通的旺火前温暖冻得红彤彤的脸和手;借着炭火点燃手里的香;返回屋子,检查一下饭菜是否做好,顺便抓一把桌上的瓜子,花生;跑回院子,重新燃放宝贝般的零碎炮仗。
大红棉布,覆了妈妈钩针下飞出的白色蕾丝团花,是我们“过家家”时新娘的盖头;一红一蓝,插满塑料花的花瓶,成了扮演观音菩萨的道具;偷偷穿上妈妈的高跟凉鞋,对着镜子打量长高的个子,左右摇摆时免不了遐想金色的蝴蝶饰扣会煽动翅膀;披了妈妈的大紫格子羊毛围巾,仿佛变成了电影里坐在窗前的陈白露,稚嫩的脸上假装出很多的忧郁;绿莹莹,红艳艳的亮片在珠光发卡上闪闪发光,宛如戏台上金枝女的珠翠,摇曳生辉。
对颜色的感知和理解,挑选和搭配,妈妈无疑是我最好的启蒙老师。

围拢在玻璃灯罩中的一束桔黄灯焰,跳动着,时而爆出尖而细碎的哔啵声音,写作业的我们总以为会蹦出灯花娘子。仔细凝神,橘黄的灯焰包裹了一小段黑色灯芯,顶了微弱的一点蓝光,伴随着灯焰的摇曳忽闪忽闪。
最快乐的时候到了,作业本收起到书包里。墙上投来爸爸手影,黑黢黢的大狼狗,两只虎虎生威的耳朵,警觉地捕捉周围的动静,霎那间的一颤莫不是因为芦苇丛中走过一只野鸭。机敏的鼻子嗅来嗅去,唯恐遗失了蛛丝马迹;张开的血盆大口,垂着似乎还滴着涎水的舌头。屏息凝神,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试图一跃而起扑向猎物。我们在土炕的墙边,高高跳起,试图摸住黑色的狗头,叫着,在狗嘴巴咬着手指的一瞬间飞快逃走。
狼狗悄悄隐匿在炕头的墙角,草丛里飞起振翅的大雁,翅膀使劲煽动,直冲顶棚,飞到了我们够不着的地方。爸爸鼓励我们参与,不一会儿,墙上出现了雁妈妈,三只稚嫩的小雁,它们一会儿排成“人”自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妈妈嘴里轻轻哼着”雁南归,雁南归,雁叫声声……”。
墙上的狼狗,兔子,大雁,黑影永远是爸爸在橘黄的煤油灯下,表演给我们的最好节目,永远包含着爸爸对我们无尽的关爱。
给了我生命的爸爸和妈妈,用最有限的物质装扮出色彩缤纷的生活,用最斑斓绚丽的颜色讲解世间最美丽的人和物,在我心中种下了用颜色感知,表现生活的种子,鼓励我只要寻找和创造,终究会有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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