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娅这辈子最撂不下的就是自己的漂亮,本来她认为漂亮的女人可以所向披靡,可自己的漂亮非但没给自己挣下些什么,反而让自己从酒店布草间跌落到大街上。这男人的一句提问偷袭了王娅残留的最后一点尊严,王娅觉得说什么也不能继续这样丢人现眼了,扫街简直是侮辱自己的美貌。于是王娅找到人事部坚决要求提前退休,退休金再少也认了。可王娅那年才四十二岁,离法定最低的退休年龄五十岁也还远着呢。王娅本来就是人事部的难题,把她放哪儿都不合适,又是老员工的子女,不好轻易开除,退休回家正是各方都体面的最好方案,酒店自然愿意积极想办法。依据王娅前两次的“精神病”史,酒店协助给她申请了残疾人证,残疾人的退休年龄可以提前到四十五岁,这样过几年王娅就可以拿到退休金和残疾人补助了。
回了家的王娅并不担心生活,她想拉着大梁专职摆摊儿总能把没有工资的日子对付过去。王娅依然卖那些毛巾袜子女士内衣,让大梁卖男鞋,大梁的摊子倒是每天摆出去,可只管抽烟聊天,不张罗不吆喝,自然也就没生意,一个月也只能赚个三两百块钱,有没有两可。让王娅失望的不仅是大梁可以心安理得的甩手不管家用,更让她愤怒的是大梁遇事的懦弱无能,逃避责任,根本不能当个男人指望。
当时王娅两口子住在王娅父母家,那一片城中心开始了旧房改造,所有居民都得找周转房暂时搬离,等待几年之后的回迁。王娅想起大梁有一间被哥嫂占据多年的平房,此时要回来救急也合情合理。可大梁就是犯怵要不回来,眼看搬迁越来越紧迫,王娅心急火燎。作为大梁的婚前房产,本不该出面掺和的王娅也不得不跟着大梁去找哥嫂要房。哥嫂两口子果然东拉西扯说这是老梁家的事儿,轮不着王娅插言。大梁在旁边胆怯窝囊的说不上几句话,就是想躲着不跟哥嫂正面冲突。王娅跟哥嫂言来语去越吵越激烈飙起了脏话,最后哥嫂一家三口一拥而上,把王娅打了个乌眼儿青。不能说大梁没劝阻,但当场的表现完全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婆挨揍应有的血性和愤怒,他说哥嫂家人多他打不过。王娅带着一脸乌紫淤青显然是不能回家,怕吓着年迈的父母,只能找个借口躲到二姐家住。看病的两千多块钱哥嫂也没有按照派出所出警时的裁定支付,只是在大梁出摊儿的街上,他哥当着王娅的面,扔在地下五百块钱,骂骂咧咧扬长而去,大梁屁都不敢放一个。观看了这一演出的王娅对大梁彻底失望,此时才梦醒,这个男人的帅,不能当钱花,不能当饭吃,不能遮风挡雨,不能挺身而出,不能共渡时艰,不能怜香惜玉,简直屁用没有。王娅要求离婚,把大梁赶出了家门。
没了王娅的饭票托底又没了住处,大梁立刻陷入严峻的生活困境。多冷的天也不得不出摊儿卖鞋,挣出一天的嚼谷。挣的钱只够勉强果腹,不够租房。绝境之下,大梁只能硬着头皮再回去跟哥嫂要房,要不回来房子,大梁就得住大街上。置于死地而后生这话不假,没有别的选项的大梁最后成功住回了自己的小平房。这小平房离大梁原来摆摊儿的王娅家胡同不算近,但大梁每天还偏要回到原来的地方摆摊儿,卖鞋顺带卖惨。街坊四邻的大妈大婶都认识王娅两口子,每次见到王娅都不能浪费扮演圣母的机会,劝王娅说:你可不能跟大梁离婚,你看他没爹没妈的,也没个孩子,就你一个亲人了。大冷天摆摊儿,一天三顿只吃五块钱一碗的拉面,多可怜啊。王娅本已下定的决心又被大妈大婶劝的犹豫不定了。不忍心看着大梁三餐狼狈,王娅从爹妈锅里偷出好吃的给摆摊儿的大梁送去,看着大梁狼吞虎咽的样子,王娅心一软,又把大梁接回了家,凑合接着过吧。婚没离,但挨打所受的委屈和大梁的软弱窝囊像一根刺,扎在王娅心里拔不出来,从此,一个屋檐下,王娅和大梁开始了婚内分居。
我跟王娅失联的几十年里,我时常想起她,随着步入中年,更是想知道,她这样一个思维简单的像一碗白水的女人,如何在纷繁复杂的江湖中熬完漫长的职场生涯,还想知道她的爱情后来怎样了。去年,接到同学电话邀约参加聚会,说有人七拐八弯的把消失了三十多年的王娅挖掘出来了。当时我在外地没能参加聚会,事后听同学转述说,王娅那天迟到,三十多年与同学们失联后第一次出场,没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直接带着大梁来参加饭局。两口子也不问问谁请客,坐下来就吃,王娅给大梁夹菜,大梁给王娅倒酒,一点儿不外道,也演的挺恩爱。吃了喝了也没有对邀约人表示感谢。闻此,我打消了联系王娅的念头,觉得她年过半百了,还这么失礼、失格,无法猜测她活成怎样一个人。后来听同学们说,王娅在多个场合表达对我的想念和对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年的深刻记忆,她说经常梦见我。我觉得自己在不了解王娅后来生活境况的前提下做出判断,对王娅未免太苛求。春节前又一次聚会,我终于在阔别三十多年后见到了王娅。
拥抱的一瞬间,我有些难以言状的复杂感觉,应该说我们是互相惦记的,都对对方遁身这三十多年的经历充满好奇,想在对方的脸上看出答案。衰老是自然的,但王娅的衰老有些过分,水灵清澈的大眼睛变成了因眼皮严重下垂而睁不开的小眯眼,精致的五官都错了位,脸上堆满了肉,头顶一丛炸开的干草样的烫发,身材胖了一大圈,挺着肚子。眼睛涂着蓝绿色眼影,粉嫩色的唇膏,头发上别着少女风的花朵。衣服领口一层层廉价复杂的蕾丝花边堆在因发胖而变短的脖子周围。能看出王娅是着力打扮了才出场的,但这戏剧化的拙劣打扮真有些用力过猛。应该说相由心生这句话用在王娅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从她后来跟我详细叙述的她这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也佐证了这一点。王娅的生活乌七八糟、一地鸡毛,心中积存了太多的污垢,所以污垢外化之后美丽的王娅变得不好看了,甚至有些难看。
王娅并不认为她的美有什么变化,她觉得她依然是人群中吸引人的、好看的那一个,在我们重逢之后的接触中,她像我们从没断过联系一样,直接接续了三十多年前的话题-----关于她的好看,并且在每一次的见面中,不管旁边有没有其他人,都执着的纠缠好看这个话题,有时我都替她难堪,厉声制止她:“别再说好看不好看了行吗,三十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儿没进步啊,说说你五十多了灵魂变没变好看!” 王娅也不介意,笑一下,打住,下次见面自然而然又扯到了这个话题。我也在琢磨王娅为什么一辈子死死纠缠自己好看这个事情,而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我觉得是因为相对于她大多数灰暗的生活,曾经的漂亮是王娅这辈子唯一的高光点和值得骄傲的事情。而这难得的资源并没有给王娅的人生带来积极的结果,红颜易逝,美貌没有变现就成了昨日黄花,王娅实在心有不甘。她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菊香园的人都说我是菊香园的女王,我是最漂亮的。
王娅所说的菊香园,是她近十年来唯一的社交场所,也是她还能被称赞漂亮,找到内心价值和骄傲的地方。菊香园是城中心附近的一个街心公园,从十几年前开始,这里慢慢演变成一个底层中年男女自由相亲的地方,或许还有比相亲更多的内容。四十五岁以后,王娅开始领退休金,虽然不多,但有了固定进项算是能喘口气了。搬进回迁房后,大梁借着有糖尿病也赖着不出摊儿了,又迅速回归本位,负责买菜做饭。家里这个男人从不能当作男人依靠,王娅也没有被真正当作女人疼爱过,虽然过去追求者众,又经历两段婚姻,爱情在王娅的生活里一直是缺位的。两居室里,王娅跟大梁各居一室,像两个分工合作的室友,王娅负责生活费,给无收入、无医保的大梁买烟买药,大梁负责家务。饭上桌,王娅端着碗回自己房间吃,大梁有时讪讪过来凑话,王娅一句“出去!”,大梁只能退回去。这样寡淡无味、缺斤短两的日子王娅是不甘心的。在领了退休金之后,从生存的重压下抬起头来的王娅,对情爱、对男人或许还有想不清楚的愿景开始在心里滋长。不能就这么把自己的好看撂荒在大梁这块盐碱地上,她要出去干点儿什么。
在知道有菊香园这么个单身男人聚集的地方后,王娅觉得这正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她以无知者无畏的勇气一头扎进了菊香园。这菊香园成为中老年相亲之地是自发形成的,男人以京籍为主,职业和文化层次都比较低端,还有刑满释放人员。女人以外地人为主,大多想通过婚姻在北京落脚,能钓个有钱男人当然更好,那是对高配版的追求。在菊香园也是有着鄙视链的,北京的鄙视外地的,漂亮的鄙视难看的,不要设想有高学历、高收入的白骨精杀将出来,高档次的人自有网络相亲和各种联谊会展现自己。来菊香园的女人都是赤手空拳来这里想让未来升级换代的。王娅作为北京女人 ,四十几岁的年龄还残存几分姿色,自然是站在鄙视链的顶端受追捧。王娅一口一个“我是北京人,她们是外地的”。我们从出生就自然拥有的、像对空气一样无感的北京人身份,成了王娅最得意的资本。我不知道有婚姻的王娅是如何交代自己的身份的,即使她明确自己有婚姻,但却只身来到这个鱼龙混杂,以寻找配偶为目标的地方,她暗藏的心思也已经昭然若揭了。每到固定的相亲日,王娅化着浓妆,穿着少女风的衣裙现身菊香园,眼神顾盼迷离,似笑非笑,自然吸引众多男人的目光在王娅身上扫描。经常有A男霸占着王娅聊个没完,B男等得不耐烦,或者C男和D男都想请王娅吃饭,争执不下,此时冲突就不可避免。王娅略带得意地告诉我经常有人为争夺她而打架,不得不把警车招来,猜想王娅一定对自己婚姻状态的交代是语焉不详的,有所隐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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