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幼年的阿黄
阿黄是一条狗。他已经在在圆融寺门前静静的蹲坐了几天。之所以说是“他”,而不说是它,那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的意识,他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在这里做什么呢?叫作静心,也叫作求道。当然,阿黄知道,在往来上香的善男信女眼中却只看到一条毛发蓬松的三条腿的瘸狗半趴半卧的在圆融寺的门前。
阿黄本来是一只活泼的小黄狗。他本出生在楚地,名字自然因为自己身上的骄傲的满身黄色的毛而得,无字也无号,但却不知为何却拥有不同于本门科目(犬科),而是有着人的思维。
他第一次分别是在他的周岁(也许是吧)。他与母亲生活了好长的时间。突然有一天,隔壁一个妇人敲门去找他的主人,说道:陶家大嫂,吃过饭了吗?
陶家大嫂:才刚吃过,不知李家阿姆有什么事情?难得还端着饭菜过来 ?
李家阿姆:是这样,最近家里闹耗子,昨夜就因为这,闹得一夜不曾安生,你李家阿弟是个没拦的火药,硬是吵闹了一晚上,要是今日再是这样,你说这可怎么好?
陶家大嫂:是啊,李家阿弟确实是急性子了点,家里闹耗子也犯得着这样生气吗?我说。。
李家阿姆拦住话头道:是啊,我听说你家产了几只小狗,我寻思能不能借只回去养个几天,让你家的狗狗震震耗子,得空还可以拿上几只,等到家里那桶火药不再为耗子而闹腾时,我再将它送回来,你看好吧?陶家大嫂,可以吧?
陶家大嫂刚被李家阿姆打断话头,正自不悦,脸憋得通红,听到后来说是要借家里的黄狗回去拿耗子,突然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李家阿姆真会说笑,狗拿耗子,真是难得;哈哈哈。。。
笑着突然想到李家阿姆还在等着自己回话,忙道:好呀好呀,既然这样,你就把他拿走吧;指着那个在狗狗母亲“老黄”旁边的小黄道:李家阿姆,别说借,也别说养几天再还回来,咱们毕竟是近邻嘛,这样,这只机灵过人的小狗“黄虎”就送与李家阿姆了,它一定可以帮你家抓住好多耗子,,你把他拿走吧。
阿黄当时尚小,听完一愣,叫道:我勇猛不如大哥,智谋不如二哥,敏捷又不如三哥,为什么是我?而且我叫黄虎,我可以叫黄虎吗?
但在阿黄的主人陶家大嫂看来,自是不懂那汪汪的犬吠声,陶家大嫂道:看看,这只黄虎多么机灵听话,却也知道说他,李家阿姆,你便拿走吧,它一定可以帮你们抓住耗子的,哈哈。。
李家阿姆道:那便谢谢陶家大嫂了,不待说完,跑回家把碗筷放下,拿上被称为“黄虎”的阿黄,又转身向陶家大嫂道:那便谢谢了。说完笑吟吟的便走了。在李家阿姆的怀中,阿黄,就是人称“黄虎”的阿黄迎来了与母亲的分别。对了,他的母亲没有看他。因为他的母亲真的只是一条黄狗。但是在阿黄看来,这真的是“相见时难”了。陶家大嫂待李家阿姆走的出了门外,嘟囔了一声:就会打秋风占便宜,想要狗狗竟说是要捉耗子。。切。说完便趿拉趿拉的回屋里去了。李家阿姆走的远,陶家大嫂声音小,但是阿黄却听得出来,嗯?
李家阿姆抱着回到家,对正在抽着旱烟晃着二郎腿的“李家阿弟”陈富田道:看看,你看看,那老虔婆说的便比唱的好听,便是要她一只狗狗,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倒给了这么一个小玩意,只是看家的话,家里喂养的粮食不知要耗费多少?
那“旱烟管”道:偏你这么没有本事,竟然拿着这么个玩物,它能看家护院吗?就它这样,恐怕还要担心被耗子拉去吃掉,贼人见了它,便如同看到了美味的肉羹呢?罢了,罢了,你操心喂着吧,再有耗子晚上闹腾,小心晚上你也别再安生睡觉,自己猫眼洞儿抓老鼠去。
李家阿姆把阿黄放下,用久不用的一个烂了一边的铝盆,斜放在墙角立住,随便给了他一些吃剩下的剩饭,便扭着肥胖的腰肢走进屋去了。
从此,楚地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知名的李家阿姆的家,便是阿黄的第二家乡。阿黄兢兢业业,年纪尚小,抓不住耗子便吼叫,吓的耗子竟然不敢再肆无忌惮。当然,这引起了“旱烟管”陈富田晚上的急躁怒火和高声叫骂。
不管怎样,阿黄算是这个李家阿姆家的一份子:阿黄如是想。
二 成长中的阿黄
日月穿梭,寒来暑往。
已经是阿黄的两周岁生日。这当然也是阿黄自己记得的。李家阿姆像往常一样,往哪个破旧了一边的铝盆里放上吃剩下的饭菜。还有一个粘连着少的可怜肉丝的鸡架,扔到了阿黄的面前。阿黄欢快的叫着,我的生日礼物;我有我的生日礼物了。李家阿姆两年之间苍老了不少,虽然省吃俭用,田中却总是没有收成,今早上县上派来收税的户吏带来了上面的命令:西北匪患,增练响一分;最迟五日后收齐,违例不缴者,枷号流佩充军杀头。李家阿姆看着欢快的吃着饭菜的阿黄,嘟囔了一声:啊呀,又要加响,且不知今年是否能够撑得过去呢?白发蓬松,皱纹如同被风吹散的水波,又似被风刀刻画的沟壑山石: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可是太平时这些增加的枷锁税赋多如牛毛,真的便是太平人了吗?怕不如只知吃饭看家的黄狗和死在砧板上的瘦鸡。毕竟,活着难啊。
李家阿姆呆呆的站着,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吃着饭菜的阿黄:屋里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喘息咳嗽的男人声音,那是李家阿弟的高叫:闲着做甚呢?趁着别人家的谷子刚收,还不去田里检些谷子;真是败家的好娘们。
李家阿姆也不再看着那欢快吃饭的阿黄,转到厨房后放着的破布口袋,围上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布。忙急慌慌的出门去了。阿黄用过他的生日礼物,趴在地上,靠着大地的凉气,呼呼的进入了梦乡。
阿黄是被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的;阿黄的听觉一向很灵。那时李家阿姆从地里回来的声音,汗水从脸上留下的痕迹一条一条等如同印在供状上的花押,脸上却是喜悦的:当家的,总算是好,你出来看看;
那一日三餐旱烟不离口的李家阿弟走出来,见是袋子里装着大半口袋的混着皮壳的谷子,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好啊,总算可以有几天活头。快,将谷子用簸箕簸簸,好好藏起来。
那李家阿姆不顾得洗脸,趁着天还没黑,便用簸箕一次一次的将谷子簸好,再装入袋子中。阿黄看着从簸箕边上落下的如飘扬的雪花一样的谷壳,迎着偏西太阳的余光,阿黄想:那是多么美好的景色。
夜晚,村庄和它肚子里的孩子一样的村民都打着呼噜进入了梦乡。李家阿姆和他的男人旱烟管陈富田还说起了梦话。黑夜,漆黑的黑夜;总有夜猫子和夜猫子一样的人不眠—“彭彭”几声,声音虽小,却也能听得清楚。阿黄机灵的一看,只见四个鬼模鬼样的人影正在鬼鬼祟祟的走向屋里。
那一刻,阿黄如下山或是上山的猛虎一样,“汪汪”的声音震得小屋里的主人摸索着披上衣服就跑了出来。那四个鬼模鬼样的人见是这样,其中一人说道:将粮食银钱拿来,保你无事,要不然。。。
那旱烟管陈富田对李家阿姆的凶狠劲在这一刻全都没有了,哀求的说道:那是我们的口粮,要不。。要不。。你们到别处寻寻?
那人道:要粮食,要命?你选。
剩余的三人四处翻找,很快便发现了那个下午被李家阿姆用簸箕筛选干净的谷子。几人正要将袋子搬走,李家阿姆看着下午自己翻遍了东家田垄西家地才找到的谷子,突然发疯似的冲向那几个人,口中大喊着:救命啊,救人啊,粮食你们不能拿走,乡亲们,救人啊。
领头的那人却未想到那疯婆子竟然会突然叫喊,心中害怕,伸手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刀,只一下,便刺入了李家阿姆的胸膛,鲜血如喷涌的潮水,肆意的喷洒在那人的衣襟上。旱烟管看着李家阿姆慢慢倒下,看着那几人抬着谷子,愣了。阿黄的叫声,李家阿姆的叫喊,在这个楚地的小村长的村民耳朵里,却是好像从未发生的事情。
陈富田慢慢的蹲在地上,就这么蹲着,一直蹲着,直到第二天中午,县上的税吏和村里的张大户走到他的面前。
那税吏挺着浑圆的肚子,一瞥眼看到倒在地上早已死亡的李家阿姆,清了清嗓音:李家阿弟,弟妹遭此不幸,我也很痛心。现如今人死不能复生,早些安葬了吧。
张大户是个油光满面的胖子,只见他慢慢走到陈富田的面前,慢慢说道:李家阿弟,听说是为了一袋谷子,要我说,一袋谷子而已,何必要惹那些亡命之徒发火,给了他们便是,你看看,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真是得不偿失,让人伤心啊。
税吏道:是啊,不就是一袋谷子,何必如此,张大哥,你招呼几个人先将李家弟妹抬出去安葬了吧,费用我出,
那张大户道:哪里哪里,李家弟妹是我的近邻,又怎能让您出钱,我这就招呼人将李家弟妹安葬好。转脸对陈富田道:其实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愿意看到,这次我们过来,其实就是想说,朝廷的练饷李家阿弟料也拿不出来了,是这样,你家的练饷我来出,李家弟妹的丧葬事务也不劳操心,就是有事相求;见陈富田没有答话,耐着性子接着说下去:你侄子最近出了点小错,判了充军,陈老弟只需替你家侄子去立军功,那这什么练饷都不是问题。
陈富田抬起头,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一夜之间如同变了一个人,眼睛红红的,直勾勾的瞪着张大户:你说为了一袋谷子不值?我家原先的田地现在在哪里?还不是被你伙同你(指着税吏),你们给拿去了?一袋谷子不值,那是我们一家苟延残喘的口粮?一袋谷子不值,你家又怎会知道我家的苦楚?
张大户听陈富田说的难听,目光瞧向税吏,那税吏慢条斯理的道:那你是想着抗税不交了?朝廷严令,抗税者杀头。紧跟着话锋一转:还是活着好啊。譬如这只黄狗吧,它也知道活着好,你杀他它也会逃。李家老弟想一想啊。
陈富田看了看阿黄,看看慢条斯理的税吏,看看胖胖的衣服华丽的张大户,脸色铁青,走到墙角,拿起墙角立着的藤条,走到阿黄身边,照着阿黄的身上就是雨点般的抽打:就为了几个毛贼,瞎吵乱叫,不就是一袋谷子,却生生的将我媳妇害死;一袋谷子,几两银子生生的要把人逼死?我打你这个不说人话,不懂人事儿的畜生,我打你个畜生,打死你们所有的畜生。。。
阿黄却不知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毒打,一边叫一边躲闪,身上全是藤条打出的血痕。
那税吏和张大户气的脸都红了,大叫着:刁民,刁民,真是无法无天。抗税不交还敢诋毁朝廷,杀头杀头。正要转身,却见陈富田早已经放下藤条,如同被抽干了灵魂的死鱼,说道:我去,我去。
看着走出门去的陈富田,张大户和税吏相互一笑:刁民;穷鬼。
李家阿弟从此没有回来。
阿黄从此,就失去他的第二故乡。
就这样,阿黄经历着他的人生。走过塞北,走过江南,走过雪山,走过沼泽。。。
直到走到这所圆融寺。
他在庙门前已经趴了三天。
周围相克连绵不绝,有求官运亨通的,有求财源滚滚的,有求美人青睐的。阿黄求的是什么?
是自己的心。
寺里一个耄耋的师父每天都会拿来一些饭菜。阿黄不吃,直到他饿死在门前。
他求到道了吗?那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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