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大年夜晚上
写在大年夜晚上
顾 冰
农历新年的钟声敲响了,鞭炮声停息了,但我无意入眠,我想起了过去的大年夜,想起了父亲。
1961年大年夜,我跟父亲从上海回乡。乘的是夜车,慢车,铁棚子车。
父亲带了十斤黄豆,灌在一个袜统粗的长条布袋里,绑在腹部。那时,父亲在厂里养猪,我猜想,能买到这些黄豆,是否和父亲工作的便利条件有关,一定很不容易。因为,当时这类物品,十分紧张,要按人头限量凭票供应,一次买到这么多,可以想像,会有多难,还是日积月累,一点点攒起来的,我闹不清楚。
在北站候车室,我发现一件难以理解的奇怪事。上厕所小便,父亲不去小便池,而进了大便单间。我问他为啥,他压低声音说,小点声,别让人家听见,这些东西要是被发现了,是要没收充公的。
时值隆冬,天气奇冷。坐在长条椅上,父亲把他那件黑呢子大衣,披在我身上,突然,二个公安人员朝我们走过来,在相距不远的地方,翻起一位旅客的提包,将一包花生搜走,那人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吭。父亲迅即把大衣,穿在他自己身上。公安员在我们面前站了站,看了看,没说什么,走了。我暗暗佩服父亲的机敏,这大衣一脱一穿,便巧妙地掩盖了他腰里的布袋。看父亲脸上,镇定淡然,若无其事,无一丝异常表情,而我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这期间,有一个人的行为,令我感动。这人,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和我们紧挨坐着,戚墅堰人。我们和他买的票恰在同一车厢。我们的所有秘密,都被他摄入眼中,但在检查员毒辣目光扫视下,他佯装不知,没有告发我们。听父亲说,那时,检举揭发他人携带违禁物品,是有奖励的。
排队剪票了,父亲走在路上,身体很自然地前倾,腹部毫无突出之态,而且,步履轻松,没有负重的样子,加上人群拥挤,一下子淹没在人流中,倒也并不显眼。不过,直到进了剪票口,从跳板上登上了车厢,我们这才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车厢角落有一只尿桶,父亲去小便,竟大大方方解下布袋。父亲说,车厢里没有乘务员,没人管。
在车上,我们和那位戚墅堰老伯,攀谈起来。他说,春上,他老婆得了浮肿病死了,家里没人照顾,过了年,他打算下放回家。虽然,谈的话题略显沉重,但在异乡遇到家乡人,此人又有一副好心肠,一路倒也不乏轻松愉快。
但车过了无锡,父亲舒解的心,又提了起来。原因是,无锡车站出口,有人在检查旅客行李。
父亲决定提前在戚墅堰下车。他说,常州是大站,查得严,戚墅堰站小,可能要松点。再是,天色将明,检查人员正交接班,这个当口,说不定是检查的盲点。
父亲的估计错了。出站口,查得非常严,下车的人又不多,要想混水摸鱼,蒙混过关,难。看父亲那模样,虽然穿着大衣,遮挡着布袋,但腹部明显隆起,那时,哪有如此大腹便便之人?对于有着鹰一样犀利眼睛的检查人员来说,一眼就能看出破绽。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父亲突然蹲下,身体自然向前弯曲,将我背起往前走。出站时,竟然一点也未引起检查人员的注意,我们终于安全地走出那个黑色的关卡。霎时,我俩心里就像冲过封锁线,摆脱了敌兵围捕一样兴奋。
出了站,和那位老伯分手。父亲解下布袋,倒出几捧黄豆送给他。他怎么也不肯收下。我很是纳闷,为什么那些检查员和这位老伯不一样呢?如果天下的人,都像老伯这样有一颗慈爱善良的心,多好啊!
从戚墅堰到家,有四十多里路。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放亮,到家太阳已上三竿。这天中午,母亲做了咸兔子肉煨黄豆,那味道,至今仿佛仍在唇舌之间,总也忘不了。
谈起这段往事,有人不免怀疑它的真实性。我要说,它确确实实发生过。尽管幼小的我,尚不谙世事,而且,现在也不想探究和弄懂那段历史,但我常常想,在多灾多难的这块土地上,父辈们正是靠的这种顽强的生存能力,才延续了下来,创造了神话般的辉煌。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这种那个年代人特有的意志力,也许多多少少缺乏,而需要加以补充。
写于2018.2.16凌晨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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