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LOFTER.青舟
有人说，徐振衣的快刀从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都无人能出其右。
有人说，徐振衣这把刀吹毛断发，锋利程度甚至能切断月光。
有人说，切断月光算什么，我曾经见过他硬生生把一滴雨水斩成三截。
传说无有尽时，尽管没有人见过这个徐振衣长什么样子。
1.
少年扬了扬手里的酒葫芦，没有一滴酒落下来，他烦躁地把酒葫芦扔在一边，接着望向天空发呆。
此时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晨光里，宽阔的马路两边支起了许多高大的木架，木架各自挂着造型奇特五颜六色的灯笼。这时白露将近，长安城到处张灯结彩一团喜庆，因为三日后突厥使团就会进献出燕州十六城的地图，经过四年的交战，终于以突厥人无条件投降而落下帷幕。
长久的战争终于胜利了，长安人民笼罩在一片欢腾之中。
但唯独这圣寿塔上的二人置身事外。
这二人就是翘着二郎腿朝天空发呆的皂衣少年和闷不做声的中年男子。
“你今天好像格外不高兴……也不对，你从来就没开心过。”少年百无聊赖地跟身边的中年男子说。
“哦。”
少年一扭头，看见中年男子背上有一个黑匣子。
“那是什么东西？”
“刀。”
少年听完目光一闪。
“你天天来圣寿塔跟我一起坐着却不说话，莫不是个古怪的刀客？”
“我不是什么刀客，我不会使刀。”
“能让我看看你的刀吗？”少年来了精神，好奇地问。
中年男子什么也没说，把黑木匣子打开，里面果真是一把刀。
刀是漆黑色，宽刃长柄，显得厚朴而藏锋。不过这刀太短了，只有其他刀的一半长。
“真是个古怪的人带着一把古怪的刀！”少年喜出望外：“《机括皿器律》里写文刀长三尺，武刀三尺半。你这既不是文刀的尺寸也不是武刀的尺寸，莫不是一把西域的胡刀？不对不对，这做工明显是出自江浙一带甲伏锻造手法。”
“这是一把断刀。”
少年的话戛然而止，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刀尖，果然那里有一个整齐的横截面。
“它是我的生命。”中年男人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少年心里了然，这个怪人身上一定发生过很精彩的故事。
虽然他很想知道这个故事，但却没有问，他清楚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你说突厥狼崽子真的会放弃燕州十六城而回草原去吗？”少年岔开话题，问。
“草原上的狼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臣服。”
中年男人说这话时，眼睛里涌动着光亮，他的思绪又一次回到那片突厥人的草原上。
“难道这次古尔汗进京献图是场谎言？不对不对，你要知道，我们交战四年了，这场战争快要拖垮突厥人了，对他们而言，只有献图投降才是最好的选择。”少年争辩道。
“古尔汗？”中年男人嘴里念念着说：“这头狮子是不会投降的。”
“你知道他？”
男人点点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如果他来到长安，那会是长安的灾难。”
2.
徐振衣把刀紧紧握住，刀柄因为被鲜血浸湿握住时感到油腻，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像蚂蚁在啮咬着伤口。他的刀已经砍出六个豁口，这把断刀看起来更像短锯。
在徐振衣对面的，是唐军的噩梦——有着“万人屠”称号的古尔汗。
此时万人屠古尔汗的脸上满是鲜血，嘴边还耷拉着半截耳朵。
夕阳在草原上渐渐沉去，战场弥漫着鲜血的恶臭味。
古尔汗把半截耳朵吸进嘴里，咔吱咔吱地大口咀嚼起来。他狰狞的面孔不断放大，血腥味也更加刺鼻：“草原狼会告诉你们，谁才是天地的主人。”
徐振衣突然惊醒， 太阳很大，塔下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声。他摸了摸旁边，还好，刀在。
“你的酒量可真差劲。”少年的声音飘进徐振衣的耳朵里。
他顺着声音看去，少年坐在不远处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往嘴里倒酒，眼睛不时斜瞥过来。
是了，徐振衣的酒量的确很差，这不像一个刀客应有的做派。只因为喝酒会误事，在战场上，一个决策失误就会造成几千几万兄弟的白白牺牲。
所以徐振衣的酒量是一杯倒。相比喝酒，他更爱喝茶，他朝廷里的那位挚友也爱茶，他说茶能定人心神。
“你叫什么名字？”徐振衣冷冰冰地问。
少年手持酒葫芦一饮而尽，他叉着腰站起来，意气风发地笑着说：“听好了，我叫吕陵游。”
徐振衣看着他的样子有点想笑，但现在他不知道，吕陵游这个名字，五年后会是所有唐人的噩梦。
3.
七月。中旬。白露。
随着朝阳升起长安城的北武门嘎吱一声被缓慢地推开了，北武门只在新帝登基、皇室封禅时打开，其重要意义可想而知。随着北武门的开放，作为长安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也取消了封锁，平日里百姓们的东西向交通只能靠城南的三条拱桥，今日皇室专用的，可供十六驾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也开通放行了。
这都是因为今日突厥使者古尔汗献图投降。
唐朝皇室把这次仪式看得如此之重，一来是这场战争军队消耗无数，此举安慰将士在天之灵。二来是向外邦展示出盛唐的威严，一切不尊重大唐的外民族都势必得到惩罚。
军民站在朱雀大街两侧，目睹这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一刻。
辰时，长安上空一碧如洗，深远的苍穹仿佛一个薄壳笼罩在城市之上。忽然一片云被风吹来，蔽住了大部分日光，太阳看起来像一张葱油蛋饼。
吕陵游把酒葫芦系在腰上，一只手把着圣寿塔塔顶的顶檐，一只手盖在横放于后腰的刀上。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专注。
“握刀时不要紧张，手抖和心软是刀客的大忌。”徐振衣走到他身后，大手轻轻盖在他白嫩的手上。
吕陵游咽了咽唾沫，没说话，眼睛依然盯着朱雀大街的尽头——那里是北武门，突厥使团即将通过那里走进长安城。
能让这个平日吊儿郎当的酒鬼登徒子认真起来的，恐怕只有这些草原上的狼崽子罢。
4.
辰时一刻，他们来了。
没有华丽的帷帐，没有奢侈的车盖，没有壮大的仪仗。只有一个野人似的首领赤着上膊，身后跟着一小嘬随从。
赤膊是突厥人最高礼仪之一，只有面见草原首领时，他们才会裸露出上身精致的纹身。
吕陵游止不住地打牙颤，他整个人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古尔汗魁梧，高大，仿佛一头野熊。突厥人自从入侵中原就习惯每杀一个中原将领后在胸前纹一只野兽，古尔汗胸前已是纹了一只狮子，虎，蟒蛇和野牛。
徐振衣看清了古尔汗胸前的纹身，目光突然杀气四溢——他曾经的四个兄弟，其灵魂已经被永远地锁在古尔汗的四个纹身里。
古尔汗没有注意到圣寿塔上的两道目光，他紧盯着朱雀大街的尽头——雄安殿，那里坐着草原最大的敌人也是中原最凶猛的野兽——大唐皇帝。
很快地，古尔汗在两侧军民仇恨、愤懑、羞辱的目光中走进了雄安殿。殿内龙椅坐着目光辉朗，眉清目秀的皇帝。
古尔汗万万没想到，这个国家的王竟然是一个二十几岁，一身儒生气质的小儿！
就是这个瘦弱文静的青年人，使得草原上的勇士死伤大半，使得草原上的无数家庭被战火烧毁。
古尔汗的目光跳跃起火焰。他摸了摸藏在腰间淬毒的匕首，心想：草原的群狼不会白白牺牲。
5.
雄安殿内发生的事情和徐振衣所想的一模一样。
古尔汗是草原的狮子，狮子就算伤痕累累，就算被人砍了利爪，心里的进攻欲都永远不会消失。
图穷匕首见。古尔汗的匕首刺向大唐皇帝，幽绿的刀光映出他狰狞的笑脸。
皇帝慌忙躲闪，辛亏身穿金丝软甲，匕首砸在软甲上，堪堪躲过一劫。
雄安殿一片躁动，殿内，古尔汗拿出斧子一人大战皇帝禁卫军，殿外，古尔汗带来的随从突然拿出各自武器，与长安城的士兵厮打一团。
殿内殿外，仿佛一锅沸腾的热粥。
吕陵游目光一凛，拔刀出鞘。整个人如同一只白鹭，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射向雄安殿。
徐振衣见状亦是打开了黑木匣，手提断刀须菩提，傲然冲向塔下。
这把刀，终是要再次见血的啊。徐振衣心里升起一股悲怆，曾经那场激烈的战役之后，他本是要封刀隐没在江湖之中，然而今日，为国为民他也要重新拾起战意来。
我本该是个不会用刀的刀客啊。徐振衣凝重地盯着手里的须菩提，心中哀叹一声。
6.
令徐振衣没有想到的是，吕陵游竟然站在古尔汗的身后，手中的刀尖直指自己身后受惊的皇帝。
徐振衣的目光一暗。他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爱喝酒又和自己志趣相投的少年竟是突厥人。
“这个皇帝，不值得你保护。”吕陵游刀尖偏了偏，冷冷地说。
徐振衣摸了摸须菩提的刀身，指尖传来冰冷的感觉。他低头仿佛轻轻诉说：“保护大唐，就是我的刀道啊。”
“不过是一把断刀罢了。”吕陵游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把断了的刀，能保护得了什么？”
“哼，没见识的家伙。”古尔汗突然嘲讽吕陵游道：“他和他的断刀，曾经让我头疼无比。”
徐振衣笑了笑，记忆闪回到许久之前，在草原的战场上，所有轻视这把断刀的突厥人都成了刀下魂。然而，他一己之力还是阻挡不了突厥群狼的侵略和王朝内部的政治阴谋，他的刀再快也斩不断朝廷之上错综复杂的权术。
所以当被召回京师卸去将军一职后，徐振衣就发誓，从此再也不问世事，做一个不会使刀的刀客。
但是，为何他又站在雄安殿之上，将昔日无情冷酷的帝王护在身后。徐振衣他自己也说不出缘由，也许，是因为他的刀道吧——守护大唐。
7.
吕陵游的刀快，但徐振衣的刀更快。
古尔汗甚至还没有看清徐振衣的动作，他只觉耳朵一凉——自己的右耳已经被砍掉。与此同时，徐振衣闪身躲过吕陵游的刀，回首在他的后背上劈出三刀。
三刀未空，吕陵游的后背赫然出现三道血淋淋的伤口。
古尔汗抡起拳头砸来，徐振衣不慌不忙挪动身位来到古尔汗身后，朝他的后颈挥刀砍去。
“着！”吕陵游的刀又飞来，堪堪截住了徐振衣的刀，保住了古尔汗的脑袋。
趁此空机古尔汗转身将匕首由下至上刺向徐振衣的两腿，后者腰部发力竟然在空中挪了一个身位，吕陵游的刀再次从头顶袭来，徐振衣只觉得一阵凉风，随后他的斗笠就被吕陵游一刀砍碎。
露出了一张伤疤累累，极为恐怖的脸。
吕陵游一惊。徐振衣的刀又一次袭来，这次刀锋快似闪电势若雷霆，眨眼间刀已逼至，直指古尔汗的后心。
噗——
刀刃尽数刺入古尔汗的后心。
这一刻，仿佛有无数冤魂从这个魁梧的野蛮人的体内发出怒吼——古尔汗瞪大了眼睛，血液的流失在加速他意识的模糊。
吕陵游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大势已去。草原首领的命令是他潜入长安城内协助古尔汗里应外合地击杀大唐皇帝，而眼前这个刀法咄咄逼人的徐振衣，使这场阴谋彻底破裂。
扑通——古尔汗倒在了地上。
同时，吕陵游双脚踏地纵身而起，飞速地逃出了雄安殿，只留下一道猩红的背影。
长安城，虚惊一场。
8.
徐振衣把刀刃上的血擦净，转身就走。
“莫非爱卿是昔日镇北将军徐振衣？”皇帝连滚带爬地跑到他面前，脸上的惊恐犹未消退。
“不，您认错人了。”徐振衣绕开皇帝，径直走出雄安殿。突厥的狼崽子们已经被金吾卫统统处理掉，朱雀大街上猩红一片，仿佛金盘上镶镀的红玛瑙。云被风吹散了，阳光洒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忽然一排白鸟飞起，渐渐消失在远方。
“我只是个不会用刀的刀客罢了。”徐振衣拂衣而去，黑色大氅随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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