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山本》:向贾平凹老师借个陈先生，给人生开个天窗

【书】《山本》:向贾平凹老师借个陈先生，给人生开个天窗

贾平凹老师在《山本》后记中说：我需要书中那个铜镜，需要那个瞎了眼的郎中陈先生，需要那个庙里的地藏菩萨。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需要那个瞎了眼的陈先生。

陈先生何许人也？

陈先生住在安仁堂。

“安仁堂在镇的西南角，门面不大，有个小院，院外有棵婆罗树，树冠长得像伞盖。全镇就这一棵婆罗树，花和苜蓿一样，果和核桃一样，镇上的人一直传说哪一枝股上的花繁果多，枝股所指的方向，来年就五谷丰收。”

陈先生人生经历丰富。

他五十年前跟元虚道长学医，二十年前被拉去当了兵，十年前自己弄瞎了眼睛回到涡镇。杨掌柜说本以为他去八仙观当道士，没想到回来却做了郎中。

其实，陈先生又何止是个郎中？

小说女主人公陆菊人和杨钟圆房的时候，请了130庙的宽展师傅和陈先生来证婚，两个人一哑一瞎，一个是尼姑，一个是郎中。陈先生的眼睛看不见，仰起脸来眼仁珠全是白的，但他知道宽展师傅吹的是尺八，吹的曲子是《虚铎》。

圆房礼上，陈先生从怀里拿出个布包，打开了，里边是一颗麦，一颗米，还有一张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纸，一张用蜻蜓蘸墨拓出的印纸，把麦颗和蝴蝶印纸给了杨钟，把米颗和蜻蜓印纸给了陆菊人，说：水火既济，阴阳相契，育物亲人，参天赞地。

刚刚出场的陈先生就带着极大的气场，让我们感受到说不清的神秘。在接下来的故事中，陈先生让我们看到：他不仅仅是个瞧病的先生，是一个洞悉世俗人心的师者，甚至，他还是一个通晓天地语言的未卜先知者，一个懂得天人合一的大道智者。

一、郎中陈先生

医者仁心。陈先生治头疼感冒，治面瘫不孕，治其他种种疑难杂症。种种望闻问切这里不必细说，只说一件：

一治霍乱。三合县凤镇有了霍乱，先生去了半个月，回来后，瘦得皮包骨头，头发都花白，镇上人问起凤镇霍乱的事以及怎样救治的，他却绝口不提。后来，凤镇的霍乱病者来到涡镇，陈先生用自己的方法治疗，患者痊愈。

医者通心。陈先生的医术是从道士学来的，我们在他的诊断中，看到更多的是天地语言。

二是陈先生教人喝水的偏方：“秋露时的草头上的水能消渴，柏叶上的水能明目。梅雨水可以洗掉疥，洗掉斑痕。屋漏水有毒，但狗咬洗便愈。猪槽水治蜈蚣和蜘蛛咬。半天河水，就是屋檐水，上天雨泽水是治疗狂邪的良药。流水不腐，但河河水善恶，前十天黑河岸构峪死了几十头牛，我去一问，数日前有雨，那是有蛇虫之毒，牛饮其水所致。”

二、师者陈先生

陈先生是一个老师，每当陆菊人遇到了人生难题，她总要去问问陈先生，找找自己心中的答案。而陈先生在给人瞧病时，也是一边瞧着身体上的病，一边治着身体上的病。

人世喧嚣，人心芜杂。陈先生的话总会让你在燥热中冷静下来，在黑暗中看到光芒。

（一）陈先生告诉我们：社会是怎样的社会，人群是怎样的人群，一家人在一起又是怎样的缘分。我们都是一个个刺猬，很多时候，把坚硬留给别人，把柔软留给自己。如果换个方向，我们就可能得到更多的温暖和爱护。

001

陈先生给人看病，嘴总是不停地说，这会儿在说：

这镇上谁不是可怜人？到这世上一辈子挖抓着吃喝外，就是结婚生子，造几间房子，给父母送终，然后自己就死了，除此之外活着还有啥意思，有几个人追究过理会过？算起来，拐弯抹角的都是亲戚套了亲戚的，谁的小名叫啥，谁的爷的小名又叫啥，全知道，逢年过节也走动，红白事了也去帮忙，可谁在人堆里舒坦过？不是你给我栽一丛刺，就是我给你挖一个坑。每个人好像都觉得自己重要，其实谁把你放在了秤上，你走过来就是风吹过一片树叶，你死了如萝卜地里拔了一棵萝卜，别的萝卜又很快挤实了。一堆沙子掬在一起还是个沙堆，能见得风吗，能见得水吗？

002

麻县长和陈先生说话。

陈先生说：咱街上常吵嘴打架的，骂人没好口，打架没好手，可打起架来，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打一拳赶紧把拳收回来，踢一脚了脚就退后一步，都是恐惧了对方才扑出去攻击对方的。

003

白起说：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人得罪了，就是没参加预备团么，好像我就不对了，丢脸了，活的不是人啦！

陈先生说：风来了当然草木都摇的，惊蛰之后老虎豹子子也动了，苍蝇蚊子也出动了么。我不管你参加不参加，你来我这儿就是病人，其实你这胃病就是你有了压力而得下的。

004

陈先生对她说:生下孩子当然就割不断了亲情，其实孩子和父母就像夫妻一样，也是组合来的，有些孩子投胎于父母是来报前世恩的，有的则是来讨前世的账的，剩剩能到他这里来，恐怕也是他前世欠了剩剩的。

（二）陈先生告诉我们:人生是怎样的人生，在这样的人生里，我们又该用怎样的方式生活。每个人的日子都是平凡的，我们却要在平凡的生活中活出自己的特色。看透生活的琐碎，在尘俗中找到大道至简的方式。

001

杨掌柜问起陈先生的经历，陈先生却不吭声了，雨落在屋瓦上，爆豆一样的响。

突然就笑了，说：你这头晕病是怎么得的，啥时候头晕，头晕起来怎么个天旋地转，你给人说吗？杨掌柜说：说那有啥意思？

陈先生说：昨天吃过的饭，今天还吃饭，上个月剃过头了，这个月就不剃啦？人这一生就是堆积日子么。

002

白起被人排斥，找陈先生诉苦。

陈先生说：世上的事看着是复杂，但无非是穷和富，善和恶，要讲的道理也永远就那么多，一茬一茬人只是重新个说辞，变化个手段罢了。

陈先生说：人这一生都是昨天说过的话今天还说，今天有过的事明天还会再有。但我给你说，凡是遇到事，你没有自己的主见了，大多数人干啥你就干啥，吃不了亏的。

003

陆菊人和陈先生谈起剩剩的腿病。正好一片树叶从外边落在窗台上。

陈先生说：每片树叶往下落，什么时候落，怎么个落法，落到哪儿，这在树叶还没长出来前上天就定了的，人这一生也一样么。

（三）陈先生告诉我们：我们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内心。生活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要时刻反思自己，然后拔掉芜生的杂草。让自己善良，让自己坚强，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永远给自己留一盏灯，无论风雨阴晴。

001

陈先生买回来了一箱蜜蜂。

陈先生说：买蜜蜂是让人来看的。蜂四处采花酿蜜是在削减自己的天毒哩。

陈先生说：蜂有天毒，人也天毒。人不知道削减啊！

002

一个带媳妇看病的男的问：先生你望闻问切哩，你看看我的气色，能不能发财？

陈先生说：这种事是得去问神，我只给你一句话，你去庙里了，不要给神哭诉你的事情有多麻烦，你要给事情说你的神有多厉害。

003

陆菊人拿不准自己要不要去经营茶行，来问陈先生。

先生说：那我给你说，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喜欢自己。你把自己想多了，你就有了压力，把自己放下，你就会知道怎样对待你的日子，对待你要做的事和做事中的所有人。

004

预备旅抓了姓阮的十七人，陆菊人找陈先生问该不该杀。

陈先生说：人在这世上要了解自己的角色和现状，我是个看病的，又是瞎子，我这里不说别的，只说病。

陈先生说：人么，你孝敬了你的父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可我就敬重你，同样，你不孝敬你的父母，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我就鄙视你。

005

杨掌柜有头晕的病，陈先生配置了一些丸药送过来后，雨大得没能回去，杨掌柜就留着喝茶说话。陈先生说：屋里暗，你把灯点上吧。杨掌柜说：你眼睛看不见，还要点灯？

陈先生说：天暗了就得点灯，与看得见看不见无关。

三、智者陈先生

贾平凹老师说：老子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是哲学；庄子是天我合一的，天我合一是文学。陈先生师从道家，通天地，知万物。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天地人间，人和其他动物一样只是天地间的一份子。在他眼里，人可能是树，可能是动物，还可能就是某一种意念。在陈先生这里，我们看到“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

（一）  人与天地相通

陈先生会算卦，所以瞧病的人往往一面瞧了病，一面要让先生算上一卦。陈先生不会随便告诉你结果，他只是会说一些话。而这些话，有时候是天的语言，有时候是地的语言。

001

井掌柜说来找陈先生问有没有坎，坎能不能过去。陈先生让井掌柜说出个汉字，再报个三位数，摆弄了一阵，说：你注意着别让水淹。井掌柜列出了自己不能被水淹的种种理由，但说完话的第二天，井掌柜掉进粪尿窖子，被淹死了。

002

陆菊人要陈先生收剩剩做个徒弟。陈先生说剩剩后背上有没有一个黄豆大的痦子，如果有，就收做徒弟，如果没有，就不是他的徒弟。剩剩后背果然就有个黄豆大的痦子。

陆菊人说：这真是的，他活该是你的徒弟，我只担心他玩性大，学不好手艺了倒对不起你的名声。

陈先生说：干哪一行的走到哪里打听的要见的都是干哪一行的，或许他前世也是个郎郎中哩。

（二）  人和动物相通

陈先生最常说的话就是说谁像猴一样坐不住，那谁就是猴，说谁像猪一样懒，那谁就是猪。

或者你觉得像鬼一样叫的那就是鬼，像狼一样跑的也就是狼。还说人是十二个属相么，都是从动物中来的。用这样的话来想想我们的生活，还着实是这样。

陈先生说：兀齿多的人多是吃肉的，板牙多的人多是吃素。老虎豹子吃肉，靠的

是这种兀齿，肠子也又短又粗，克化得快。牛呀羊呀吃草，肠子就细长。鸡的肠子更细长，主要吃小米和菜叶，也吃虫子，吃了虫子就得又吃些沙子，用沙子来促进消食的。

（三）  人和植物相通

001

麻县长肚子里生了瘤子，吃药化不了。陈先生让他回去看院子里哪棵树上有了疙瘩，要是有了千万不要动，就让它长。

陈先生说：树上如果有疙瘩，那人还有救，人和树是感应的，树身上慢慢长了瘤，人身上的瘤子就会慢慢消失的。

002

杨钟一两个月没回家。杨掌柜便给陈先生说。陈先生告诉他：你把他一双鞋在祖坟上烧去。

杨掌柜拿了杨钟一双旧鞋去烧，却见坟上芦子草足有一丈多高。

回来又给陈先生讲了，陈先生就说：坟上出了事么，草那么高这是后辈要出飞贼啊。

陈先生说:你找一条埋人抬棺的草绳放在草丛里一块烧吧，或许就好了。

（四）人和人相通

陆菊人带剩剩看病。和陈先生说：他几次发烧，额颅烫得像炭一样，一到你这儿却又好了！

陈先生说：你已经给他治了么。

陈先生说：你见过山上的猴子相互抚摸呀，捉虱子呀，那就是猴子在治病。你一路抱他哄他拍他给他试额颅，也是给孩子治病的。

（五）  人的意念和身体相通。

001

一个女人想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陈先生生说：你只要想着能成胎，一定要成胎，那就能成胎了。

002

白起看病来。

陈先生说：但我要给你说的是，不要一天到黑都想着我有胃病了，而要不断地感谢胃，它出了那么多血，现在还每天给你装了饭呀菜呀消化着，你要给它说好话哩。

（六）  动物和环境相通

001

陈先生养了头野猪。陆菊人说，这野猪长得比家猪凶多了。

陈先生说：它在在荒山野林里长大的，相貌肯定就变得狰狞了么。只是它不安分，平日给它扔些劈柴，它啃着有事干了，就不会再拱圈胡扑的。野猪和老鼠一样，也要磨牙哩。

002

陈先生接着说了一段话：

蛇三年就有灵性，其一定要爬到某一个地方，再爬回来，反复如此，三年之后就有灵气，可以在草上爬，再多少年就可以在草上飞。

狐狸看月亮看了一定的时间就回去，从月亮处吸收精气。

狗的天眼是通的，猪没有灵气不能长猪痧，这种猪常常像人一样成坐姿，而且要晒太阳。

长牛黄的牛有的草不吃。

（七）自然和人相通

剩剩嘴歪，陆菊人带他去安仁堂。陈先生说:遇到毒风，面瘫了。陆菊人说:风里还有毒？

陈先生说:人身上都有毒哩，风没毒？

在陈先生这里，天地万物都是相通的，都有灵性，有智慧。只是有的是人形，说着人话；有的树形，说着树的语言。陈先生是个郎中，医着人们身体上的疾病，也是个老师，引导着人们生活的方向。同时，他还是个智者，告诉我们敬重天地，敬重生命，敬重万物，也敬重自己。

文章最后，涡镇里到处都是炮弹。陈先生说：今日初几了？陆菊人说：是初八。陈先生说：初八，初八，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陆菊人说：你知道会有这一天吗？陈先生说：唉，说不得，也没法说。陆菊人说，这是有多少炮弹啊，全都要打到到涡镇，涡镇成一堆尘土了？

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

涡镇发生的一切，陈先生是了然于胸的。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个儒者对社会的忧虑，也看到一个大道之士对沧桑的看淡。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人事更替，山河依旧。这是永恒不变的道理。

陈先生说：我跟我师父学医的时候，我还是个小道士，我是把不熟悉的东西尽量地变成熟悉，把熟悉的东西不断地重复，在重复中中不断体会道教的东西，然后把我最拿手的东西进行发挥。

这是他对自己的总结。我们在这句简单的总结里却能找到无穷的智慧。

贾平凹老师说自己随便进入秦岭走走，都会看到让人好奇的房子。无论是瓦房还是草屋，绝对都有天窗，不在房屋顶，装在门上端，那里的老乡说：平日通风走烟，人死时，鬼神要进来，灵魂要出去。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天窗，和鬼神灵魂没有关系，只是在心灵拥堵的时候，开窗换一点新鲜的空气；在人生迷茫的时候，开窗听听天地自然的声音。

陈先生所住“安仁堂”，安仁即安人也。安抚人心，安慰人心，安定人心，安静人心，安净人心。一个盲人，看不见世界，世界却在他眼中清清楚楚。陈先生不需要天窗，他的天窗是他自己。我们的睁着眼睛看世界，我们却看不清太多东西，包括我们自己。

向贾平凹老师借一个陈先生，给我们的人生开一扇天窗。

苏枕月 20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