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员工的中文名字大多很难记，有的不过是一些含糊其词，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发音，听着不免突兀而古怪，点名时遇到实在容易产生歧义的名字，比如“网吧”，单从字面来理解，无疑是荒唐可笑的，我们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相视会意而笑。直到很熟悉了，能准确地把名字对应到人身上，才心甘情愿地承认，那的确是一个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人的名字。
奈拉却与众不同，竟能从许多相类相似的名字中脱颖而出，率先被识别，他是第二批招进来的，原本泯然众人 ，长得敦敦实实的，五官很平，鼻子不像别的当地人那么高，模样憨厚。刚来时给他们安排的工作简单，就是干各种杂活，包括挖坑，锄草，栽花，种树，装车，卸车，清理杂物，搬运物资，奈拉很快就给师傅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师傅们都又好气又好笑地指出：那个叫奈位的呀，最笨了！
由于这批人里没有会中文的，无法语言交流，沟通很困难，忽略了言谈以后，了解一个人反而变得非常直观，只看他的举止动作就行了，奈拉迅速地露出了破绽，被一干走过南，闯过北，精明神武的中方师傅毫不犹豫地扒拉出来，在分配工作的层层遴选中，首当其冲地被淘汰到维修班干杂活，失去了进一步参加培训的资格，维修班的两位师傅看见他就摇头，很为难，不知拿他怎么办，性格刚直，要强好胜的李师傅直截了当地否定了他，摊着手，耸着肩，表示对他的无可奈何。
我经常见奈拉提着小油漆桶给管线，栏杆除锈，刷漆，就问李师傅：奈拉是油漆工吗？李师傅似乎对他罄竹难书，苦笑着：他什么也不会干，啥也干不了，干啥都出错，好像没长脑子，只好让他去刷漆！但刷漆也刷出了问题，连脾气温和，不急不躁的王师傅也很恼火：我交待得很清楚了！他还是把不该刷的刷上了，这样的错误相当麻烦，属于帮倒忙，把小活整成了大活，很耽误事。
奈拉慢慢地成了笨的标杆，谁干活不动脑子，师傅就训道：怎么像奈拉一样？
一些比较紧急，重要的活，比如拆装，清理外输流量计，人手不够，师傅不得不安排奈拉也去，奈位干得很卖力，出了一身汗，但却遭到师傅的训斥，他拧螺丝把方向搞反了，结果越拧越紧，师傅骂道：劲是够大的，没使对地方！中午别吃饭了！他的伙伴哄笑，他也抿嘴笑了一下，像是表示抱歉。他并不介意师傅的责骂，也并不沮丧，依然汗如雨下地干着，在一些关键时候，螺丝全部卸完，重如山的流量计在一瞬间全靠人力扛住，移到升降车上，奈拉便奋力地撑持着，稳如磐石。
拆装分离器的流量计，由于位置逼仄，难以下手，不能急于求成，围了一 圈人，七嘴八舌，有的好奇地来看看，又走了，奈拉始终守在最前面，听从师傅的指挥，拼力地压扳手，或者依次拧着螺丝，拆和装，漫长的过程，整整一上午，他自己也像螺丝一样牢牢地盯在那里，垫片和螺杆有的掉进下面接原油的桶里了，别的人都面有难色，犹豫着，他抬头用眼神询问一下师傅，便很自然地下手捞起来，这一举动连他的同伴也对他翘起了大拇指，表示赞扬。
奈拉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干着最脏最累的，重复的，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不是在清洗过滤网，就是在清洗流量计，手伸在黑乎乎的柴油里，锲而不舍。外输流量计贵重，精密，不敢随意拆卸，只能整体清理，用铁丝绑上抹布，由两个人在两侧来回拉，像是拉锯，奈拉似乎很乐于干这样反反复复，很让人不耐烦的活，拉一会儿便举起抹布高兴地给师傅看那上面的沙子杂物，意思是他的劳动是有效果的呀！
有时候，他是在挨师傅的训，因为让他拿工具，他却拿错了。前段时间，李师傅忽来灵感，铺了一条生趣盎然的脚印路，维修班所有成员都需在那条路上留下一个脚印，别的人都顺利踩完了，都留下了很漂亮的脚印，只剩下奈拉，李师傅把他喊来，命他也踩一个，他脱下袜子就踩，不料没掌握好力度，踩得一塌糊涂，只好擦掉重踩，好容易差强人意地踩完了，李师傅看着那又宽又大的脚印，叹口气：人笨，脚印也笨！
如果我恰巧路过，李师傅便向我控诉，你看他笨的呀，我没有附和李师傅，我从奈拉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仿佛是另一个我，不怕苦，累，脏，不怕重复，单调。他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厨房里帮母亲干活，不是拿错了盘子，就是递错了碗，切菜切得太粗，洗米没洗干净，连连出错，连连挨骂，被父母树为又笨又傻的典型，取谛了帮厨的资格，只配剁鸡菜。
奈拉大概成长在一个宽松自由的家庭里，所以他不是卑微，瑟缩的，表情很平静，安然。他正在给阀门刷漆防腐，看见我便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声说：孟师傅，你好！如果我停下看看他干活，他便比划着向我解释他干的是什么活。他的家境大概是比较殷实富裕的，这从他的穿戴，他的健硕的身板上就能看得出来，所以他很从容，豁达，乐观，我同情他，也羡慕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