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在《孙用钊诗文选·游目骋怀集·跋》写过:“三弟用钊,世人皆知其长于丹青,少有知其熟谙宫商,颇晓韵律者。”
如今,钊弟已谢世两年多,我要说:大凡认识用钊的朋友,都众口一词,认定他是一位随和、善良、与世无争的谦谦君子。这,确实赢得了众多朋友的友善与赞誉。特别在文人圈子里,用钊的确一扫文人相轻恶习,给艺坛引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你夸我也好,轻我也好,那一脸淡淡一笑的憨厚表情还历历在目。然而,由此又派生出对他“没有主见”、“懦弱”、“无原则”等等偏见,以至于影响到族内人,也就跟着众口一词了。而人们却较少了解用钊的坚韧、刚毅、勇于担当的性情。因为他的坚韧是在默默中细细地用心践行的,并不是用宣言、炫耀的方式行事,因而也就容易不被所察。
从某种程度上说,由于相处时间之漫长,从幼年到童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历经70年,而且有过相同相近的志趣,既是手足,也是朋友;我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也一样是我的朋友。因而我敢说我对钊弟的认识,甚至比他的妻儿更深入、全面。
二
且不说坚持60年守得住寂寞刻苦练习书画的执着,也不说坚忍难鸣几十年的不平待遇,也不说幼年挨饿、少年失学、中年失妻的坎坷际遇和切肤苦痛,更不说子女成人后那十几年中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一个未育的烦恼,最终,又独自以他特有的方式与病魔抗争,在煎熬中经历了那数百个日日夜夜!
用钊㦬疾的整个护理过程,除了他的后任爱妻何阿珠、挚友陈茂基和几个子女,我是比较经常在他身边的。回忆起来,作为胞兄,我却未曾听到过钊弟的一声呻吟,尽管他事实上一直在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极大痛苦!以此细想,他的毅力就已经非同寻常。
2013年农历8月28日,用钊69岁诞辰日,我照例到他家参加生日晚宴。用钊居然犯下大讳,小酌一口,对我说:“二哥,你七十大寿的时候,宴请我们整个家族。明年的今天就是我七十周岁生日,我也要照样请大家。”据我所知,凭用钊的聪明,他不至于不清楚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这句话传达的是他对生活的渴望,是对战胜病魔的乐观态度啊!隐约中,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其实更多的是在安慰妻儿亲人啊!弟媳、侄儿侄女们,你们听得出来吗?
哀哉!病魔并不留情,过了还不到一个月,农历9月21日,病情告急。我急忙赶到他家。已经到了不得挪动寸步的时候,我迅速同医生、弟媳商定不再去住院,轻轻搀着他安卧家里的病床。我轻轻掀开他的上衣,想仔细看看他的胸部、腹部,只非常轻微地触及他的手臂,他立即用并不虚弱的声音说:“别碰,我全身疼痛。”直到让我们为他安排输氧,还是不曾呻吟一声,或许他把呻吟强压进体内,为了不让亲人听见。
泪水,堵在我胸中澎湃。为了不影响他的情绪,我运用了钊弟赋予我的勇气,咽下了已经冲到喉头的泪浪。此时,我只好说出始终不敢启口又不得不启口的话题,征求他临终是否回铜陵老家?他有气无力地说:“回吧。”我接着说:“那么明天就回去吧。”想不到他竟然反驳说:“这句话就先不说吧。”头脑的清醒、思想的敏捷不言而喻;眉宇之间写着生的欲望,复原的信心!
至今我还感到十分负疚的是,因有急事,此时我竟暂时离开他,本来我是无论如何应该时刻守候的啊。
然而,纵使以最坏的估计,我们也不愿相信,第二天,农历9月22日上午,我连续接到用慧堂弟十几个电话,告知我每一个时刻用钊病情的变化,直到最后一个电话告知用钊已经停止了呼吸和心脏跳动。距离他许下70周岁请客的诺言,还不到一个月呀!我匆匆赶回,赶到时距钊弟断气一个多小时。我忍着嵌在眼里的泪水走到他床前,说来奇异,小弟一见到我,上下眼皮分明微弱地眨了几眨,他还活着,生命迹象还没有完全消失!床边侄儿侄女也甚以为奇。我忍住了悲痛,走近床边,抚摸了一下钊弟的眼皮说:“弟,你能回来吗?如果回不来就乖乖先去见阿爸吧,快乐一点。”眼皮遂不再眨,弟媳和侄儿侄女早已泣不成声,我却从他脸上读到从不情愿到安详回归的丰富表情。
过了两天,侄女在清理她爸旧物时,发现了用钊写在笔记本上的一首绝命诗。一个省级书法家,笔记本上的字却红黑相错,歪歪斜斜,断断续续,艰难书写的情景使字形扭曲、模糊难辨,多处修改,选词、平仄留下了好多苦苦推敲的痕迹。经过几位朋友一起分析、整理,诗云:
尘缘未尽未辞行 老屋依然研丹青
竹里梅间白云贯 菊坛兰苑紫气生
过了一段时间,永秀侄女又在用钊的笔记本里发现了另一首绝笔诗:
陶令枯肠浇酒句 颦儿血泪觅黄花
君吾今日好心境 展纸凝思待人夸
后两句他自己又改成:一朝勤护近岁暮 四季云游到秋家
看看笔记本上那几行笔迹,非常明白,是在临终前一两天写的,因为一个星期前他还在他那宽大的案头泼墨挥毫作画、写字呢!此刻,已经没有能力在画桌上施展他的艺术了,权且用本子,也能创作呀。抄录这两首诗,我们无须想象钊弟如何忍受全身的剧痛顽强地用颤抖的手继续他的墨缘、诗缘,无须描述一位绝症病人最后时刻心跳的状况。跃然纸上的是一颗为艺术献身的执着的滚烫的心,是到了生命尽头还用鲜血书写最后旅程的执意,他用这种方式划上人生的句号。而且女儿如没发现,那这绝笔的作品就可能永远沉没。这一份坚韧与刚毅,岂是“随和”、“主见”、“原则”等等俗见可以解释的?
办理过钊弟的丧事,我彻夜难眠,竟也搜索枯肠,为他的绝笔诗和了十首和韵。如果不是钊弟这首绝笔诗的启发,我是断然写不出下面的文字的!特借此小文记录如下:
和韵之一:为兄最痛送君行 夜梦坟头柏树青
乃父飘摇携汝去 梅兰菊竹复重生
和韵之二:轻烟一缕伴君行 步步回眸满院青
子女辛勤当可慰 阿兄寂寞度余生
和韵之三:匆匆岁月世间行 奋勉耕耘弄丹青
艺苑遗风终铸就 声名不愧告师生
和韵之四:积年携手总同行 我习文章汝丹青
今夜碧空长怅望 斯儒一去不还生
和韵之五:君先我去奈何行 今日满庭枝叶青
得见家严如考问 薪传代代效书生
和韵之六:尘缘已尽奈何行 仿佛当时正年青
弹指悠悠七十载 音容不逝笑如生
和韵之七:曾经共读琵琶行 手足同操二泉吟
昨夜孤琴难达韵 丝弦忽断泣无声
和韵之八:瑶台信步且徐行 赏尽梅红赏竹青
再作帧帧新画轴 奇花异草续前生
和韵之九:肃穆天庭安步行 悠闲亦可作丹青
清茶美酒邀朋辈 济济前朝众儒生
和韵之十:终身砚墨总随行 染尽桃红杨柳青
欲论妍媸穷画卷 方帧阅尽栩如生
三
钊弟少年失学,原因竟是处于孝心与担当。那年,家父在乡下从医,大哥和我在距家十多公里的县里工作,姐皆出嫁,家中唯留下患类风湿关节炎的老母和读初中的钊弟。钊虽以优异成绩考取东山一中高中部,如到距家十多公里的西埔寄宿就读,家中老母无人照顾。钊弟于是毅然放弃升学机会,终生学历还是“初中毕业”。一个18岁的少年,担当起全部家务和照顾老母的重任。买菜、做饭、洗碗、整理卫生、洗衣服、洗马桶······不久,为了补贴家用,钊弟还谋到一家工艺社当学徒的营生,上班。那一段时间,我从未听到钊弟一句抱怨,回家时看到的,总是那张稚气的、微笑的圆脸。
1970年,我摊到了必须上山下乡去外乡务农的境遇,儿子才3岁。面临挈妇将雏远赴他乡的窘境,出行前夕,才二十多岁、未婚的钊弟,忽然提出,“老二,你跟二嫂到那边还要上工劳动,如何带孩子呀?年儿才3岁呀,把他留下吧,我来带。”于是,永年在三叔身边度过了他整个幼年。
用钊天生有音乐天赋,如上文“熟谙宫商”之谓,也只是自娱自乐而已。而他拉二胡的准确与深情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2007年,我与友人合作,组织了一家叫“天华音乐社”的团体。他欣然成为原始社员。但由于住得比较远,未能参加正常活动,而他总是尽其所能热心参与。开始时,就赋七律一首相赠:
乐坛宿将聚敦和 丝竹管弦伴丽歌
辞却无聊添尔雅 切磋自悟动魂魄
琴心如对苏峰秀 鼓点还听东海波
韵如天华秋声朗 绕梁三日犹谐和
当年中秋节,音乐社承办“两岸乡亲中秋晚会”,用钊奉献了一个现场作画赠送台胞的节目。在《春江花月夜》的优美背景音乐中,用钊即席挥毫,仅用七八分钟,画就一幅皎洁月光下人间美景图,献给热心慈善事业的台商吕榜洲先生,情真意切。随后,还创作了《天华之歌》歌词,经林振文老师谱曲,成为音乐社的保留作品。
2013年上半年,钊弟知道我正在主编《苏峰拱秀——近现代铜山学人》书籍,就在他腰部做大型手术前后,搜索他之所知,仅用一个星期就提供了欧眉山、卢嵩、杨福林、陈洪甄、许扬烈、洪干堂六篇传记传略文稿,为《苏峰拱秀》一书充实了厚重的内容。有一天我去看他,他把书橱里珍藏的全部县政协文史资料搬出来送给我,一本不留,助了大力。
友人策划出版画册,征集他的作品,他无偿提供,不是提供照片,而是提供原作,分文未取;亲戚朋友索画,他有求必应,乐意“补壁”;几位入室弟子学画,他悉心辅导,从来不计报酬,只要弟子学有所成他就会心一笑。这类事情也就不用我多费笔墨啦。
我曾经不止一次说过,用钊看似没有主见,事实上正是他最典型的的主见,信哉!如此坚韧、刚毅与担当,需要多大的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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