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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多,我被冻醒。天还没亮。远远地好像听到几声鸡啼,凝神去听又没有了,愈发衬得这夜幽深。
在黑暗里静静地躺了许久,才摸索着将电灯打开。
这是一张陌生的床,确切地说,是一张陌生的红漆大木床。镀金的帐勾已经褪色, 挂着发黄的蚊帐,帐檐上雕着菱花。床上放的是荞麦枕头,用手摩挲一下,便沙沙作响。
我疑心自己穿越回了古代。懵了好阵子,才回过神来,这是妙音师父的房间。昨天我进山清修,师父是在家居士,负责收留我。
本人拍摄许是听到动静,师父在门外唤了我一声,“怎么不多睡会儿?”
“这一向觉浅,不好睡。师父你呢,怎么起这么早?”
"鸡子都叫三遍了,不早了。”
我心念一动,想起外婆。从前乡下穷,没有手机手表,人们都是凭着天光来估摸时间。早晨太阳刚走到禾场边边,外婆就催着我们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等到阳光照进堂屋,她就开始准备午饭。接下来的时辰都有固定的事项,“太阳要落山了,该把鸡子赶进笼了。”“夜猫子叫唤,要困觉了。”
外婆去世后,我再也没听到过这样亲切的话语。
本人拍摄2
小时候,在外婆讲的故事里,夜猫子总是跟乱坟岗、鬼魂联系在一起,代表着黑暗与神秘。外婆说,夜猫子叫了,我就要乖乖睡觉,不然半夜就会有鬼来把我抓走。
可惜我生来胆大,天不怕地不怕,外婆说得越神秘,我越好奇。总是会在白天唆使小伙伴跟我一起,跑到乱坟岗上去找夜猫子跟聊斋里好看的女鬼。
有个小伙伴的院子就建在一片坟山的山底,屋子周围碑坟重叠,我们这班孩子便把这里当成了躲猫猫基地,累了就往哪位先人的肚皮上一躺,嚼着草根吹牛皮。
本人拍摄到了夜幕降临,各家大人便在山底扯着嗓子喊,你们这些个背时伢崽,这么晚了还在别个屋里窜来窜去,吓得别个不敢出来放风,小心惹毛了哪个脾气不好的,一恼火爬到你背上,晚上回去跟你一起困觉!
小伙伴们哈哈大笑,笑声惊散了林间各种鸦雀,独独从未见过夜猫子一次身影。大家于是悄摸声地约好了明天再来。
从未见证过死亡与失去的稚童心里,是没有恐惧的。只有大人心里才有鬼呢。
本人拍摄3
妙音师父屋里养了一只猫一只狗。猫儿就叫“猫咪”,狗儿直呼“狗子”,并没有专门取名以示娇宠。
性格偏僻的缘故,我独爱一个人绕着深山里的寺庙慢慢兜圈子,路过那些金身泥塑的菩萨,既不参拜也不惊扰,只这么彼此无情地各自安好。
猫咪脾性很像我,不大合群。有次我见它追着一只蝴蝶绕着满禾场跑,不停地雀跃、翻滚,心想,或许它也有着某种隐秘的快乐法宝,不为外人知晓。
狗子天天趴在太阳底下睡懒觉,每次我走近,它都会起身,围着我打转。师父们都说,它跟我有缘。
清晨绕山路上山顶老庙,或者是晚间沿着林间小道散步,它必尾随同行,陪伴在我左右。待我稍作休息,它便也驻足,但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坐着等我。那温驯至极的样子,惹人爱怜。
后来方丈师父告诉我,寺庙里的狗死后都能脱离畜生道往生人道,我想,小黄下辈子必定会是个有担当的人,因为它懂得这世上有一种情感,叫“我一直在”。
本人拍摄4
深山寂寞,人家都住得近,只为彼此有个照应。挨着妙音师父的几户,年轻人都外出了,家里只剩几个老人,笑微微的,日日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打纸牌。其中一位婆婆,每见我走近,都会慌不迭地跑回屋里,给我寻吃食。——哪里能寻着什么呢,不过是些快溶化的糖果,或是已过期的饼干。
没有自来水,只有流不尽的山泉,连泉眼旁边的岩壁都被浸得常年透着湿意。家家户户共用一口井,搭着水管一路将水引到厨房的水缸里,水又冰又凉,夏天摘下来的瓜果都放在水缸里浸着。没有水龙头,水满了就流出来,聚到排雨的沟渠里,渠边种满水芋头跟丝瓜。
山里昼夜温差极大。白天三十几度高温,屋里没有空调,闷热难耐,暑气须到夜里十点多才能褪尽。于是只要太阳一落山,妙音师父就会将竹床搬到禾场中央,招呼我一起歇凉。
两个同命相怜的女子,坐在漆黑的夜色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心里话。浮生悠悠,人世清安。日子像这流水,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本人拍摄5
夜越深,露水越重,竹床越睡越凉,天上的星星越来越亮。不远处庙里有师父在吹箫,山风卷来,有一种不真实的如泣如诉之感。
繁星亮起,回忆浮动。曾经存在,如今隐没。我不禁痴怔,久久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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