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次

作者: 花有缺 | 来源:发表于2022-10-21 21:0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弩二十六七岁时就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实现财务自由,享受舒畅人生。

    小塘问小弩:“为什么不是舒适,而是舒畅?”

    小弩“切——”了一声,不作解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小塘的人生字典中,舒适就是全部,是起点也是终点。

    大学毕业,小弩发掘了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不惜低三下四,极尽所能装样儿陪笑,终于在一家还算有点规模的企业谋到一职。拿到offer后,他咬牙切齿地对小塘说:“我失去的尊严,早晚要加倍拿回来。”

    “为工作求人很正常啊,咋还要恩将仇报呢?”

    “你不懂,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帮这点忙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而且,很明显,他们不认为我有能力回报——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这份工作,他们挑明了就是施舍给我的,就像施舍食物给一只流浪狗。”

    在小塘的眼中,小弩一直非常鸡血,初中、高中、大学,总是压着自己一头。小塘觉得这都正常,人家智商高嘛。尽管如此,两人仍然能维持一定深度的哥们关系,因为出身相同,都没爹妈可指望。

    大学毕业5年后,小弩顺利地升任了工段副主任,小塘委身的小破厂子却黄了,不得不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小弩耸恿他创业。“我赞助你10万,将来做得好就算我入股了。”

    “要是赔大发了,我不得卖肾还你。我还是找个地儿安生上班吧。”小塘到底也是有点手艺的人,找个地方混碗饭还不算太困难。

    大学毕业十年,小塘娶妻。小弩送上一份厚礼,但对小塘早早给人生定型有些不以为然,也捎带着对塘妻不太看好——若是有些境界也不至把幸福拴在小塘这棵榆木上。

    塘妻对小塘说:“你那个哥们貌似不太尊重你啊。”

    小塘笑笑说:“他就那样一个人。心不坏,就是攫取欲望有点强。”

    塘妻说:“现代社会,这就算优点吧。”

    小塘说:“算吧,我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人。”

    塘妻说:“你为什么不能是——没人拦着啊。”

    小塘说:“我觉得以我的资质,还是把机会让给更合适的人妥当。”

    塘妻笑笑说:“你的意思是,我也是被挑剩下的、资质不咋地的呗。”

    小塘紧着说:“女人男人不一样,女人不是按进取心划等次的。”

    塘妻说:“别解释了,你心里清楚就行。”

    小塘讪了片刻,道:“四十年后,你就知道了。”

    小弩的爱情与婚姻特别挣扎。他显然不想与原生态喜欢的那个女同学结婚,但又舍不得那女人的风情。最终,风情败给了追求。他倒没有攀什么富贵,只是娶了一个同行中的业务很硬的女人。

    弩妻的本选也是不小弩,她对塘妻说:“我们的婚姻与你们不同,你们的婚姻是情趣,我们的是合作。”

    塘妻有些惊愕,这表白如此赤裸裸,而且她们还远算不上闺蜜。

    “大概是觉得你本性忠厚,才对你推心置腹。”小塘说。

    “忠厚的另一个解读就是愚笨呗。”

    小塘照例无语。

    小塘夫妇为稻粱谋时,小弩夫妇已经在谋别墅、产业了。两人一公一私,里应外合,弩妻在创办的公司里当董事长,小弩也扶了正。由于折腾得起劲,把生孩子耽误下来。小塘家的孩子已经要念大学了,小弩家的娃幼儿园还没毕业。但两人也不着急,横竖是要送到国外去的,早一会晚一会都不打紧。

    老塘五十大寿,请老弩夫妇吃饭。老弩说要狠狠地干一杯。

    “你还差一年才五十啊,狠个啥劲?”老塘笑道。

    “不是为过寿——今天,我把失去的尊严拿回来了。”

    原来,当初施舍工作给小弩的那个人,儿子不肖,孙子不争气,啥也不是,求老弩给孙子安排个差事。老弩自然答应,只是把施舍的格调加倍做足。

    弩妻惊恐地说:“想不到你的报复心这么强。”

    老弩意味深长地说:“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再为安全问题而惶惶不可终日,这是一大欣慰。若是再能掌控别人的命运,让别人感到惶惶不可终日,那是一大快慰。”

    塘妻看了老塘一眼。弩妻尴尬地笑了一下。老塘迅速地提了一杯酒:“喝,为快慰干杯。”

    饭局后,塘妻对老塘说:“这以后你儿子要是为工作的事找你哥们帮点忙,是不是助长了他的快慰?”

    “看情况吧。该找还找,谁让我腰杆不硬呢。”

    “腰杆不硬,也不能随便弯哪。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不过以前至少还是一个阶层,现在,连阶层都不同了。”

    “他也就那样吧,有点小钱,要说阶层突破也没那么夸张吧。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咋也能拉几车。”

    “你连小钱也没有,还好意思说人家。”塘妻说后,觉得话有些重,有些歉然。

    空气静止了片刻,老塘便嘻哈着说:“不用想那么多,有事要他帮的话,该找还找。他不帮我也要帮别人,帮谁不是帮呢。咱找人家帮忙是为咱自己,人家快不快慰是人家的事,总不能又让人家帮忙,又不让人家痛快一下……”

    但是塘子毕业后找工作还真没找弩叔帮忙。塘妻坚决不让,说儿子这么优秀,自己闯一闯吧。塘子也赞成。老塘有些不满:“起跑顺利一点,也不耽误你闯啊。”

    “你到死都低人一头也就罢了,还要代际传递下去啊。”

    “两回事。他过他的,你过你的,我也没觉得低一头,没什么好比的……”

    塘子工作后颇有弩叔之风,时思进取,总谋提升,短短几年就在那个规模不算小的公司里做到了主管,下一个目标直指中层。

    “做到中层,就得考虑辞职了。”塘子在晚饭桌上发布规划。

    “这是什么逻辑?”老塘自抿了一口小酒,不解儿子以踌躇满志匹配预辞职计划。

    “很简单,高层的位子太少了,在这单位熬到退休也未必能熬到。出去找个小公司,降维打击,直接到位,这都是套路。”

    塘妻一迭连声地夸:“有想法,比你爹强多了。”

    老塘摇摇头:“把人家小公司都想成啥了,还降维,也许大公司的高层不过是玩用不着的,小公司的领导才靠真本事。”

    “只要小庙方丈认大庙的和尚就行,和尚念的经都差不多。”塘子能言善辩。

    老塘落了下风,仍回了一句:“当和尚念好经渡好人就可以了,别光想着升住持、方丈。”

    “经念得好,能升住持干吗不升?”塘妻抢白一句。

    老塘唯有喝酒。

    老塘六十大寿的时候,老弩把儿子送去瑞典读预科,弩妻把公司股份转让一部分,跟着去陪读。

    老弩成为空巢孤鸟,他常约老塘喝茶,去了几次茶馆,老塘不去了。

    “你不如拉着我去打高尔夫更高雅点,茶馆里充满了装逼的气息。”

    老弩哼了一声,然后说钱都给儿子花到北欧了,别说打高尔夫,开高尔夫都觉得肉疼。

    “那就去酒馆呗,一瓶二锅头,一个木须肉,一个东北乱炖,连主食都不用点,50块钱拿下。”

    “你这样的,再多活5个时代,也上不了档次。”

    “你这号的,准鳏夫一个,档次给谁看哪。档次在外交场合才有意义。”

    “你的意思,在你面前,我的档次就没意义了呗。”

    “可以这么理解。”

    老弩哼了一声,奈何没个能唠点不装逼的磕的朋友,他也只得跟老塘下小酒馆。但每次都戴着有色眼镜和口罩,明着说是新冠肺炎抗疫后遗症,其实是怕见到公司里的下属或者同行中的人。

    有一次在一家酒馆,两人碰上老塘之前的一个上司。老塘热情地敬了一杯酒。老弩见对方举止平普,言语简拙,只点头示意。

    “论级别,他退休前比你高。”老塘说。

    “熬上的吧。”

    “还真不用熬,人家是高管二代。”

    “看不出来啊。”老弩略有些羡慕。

    “你以为级别高的都像你这么得瑟。”

    “靠,我哪里得瑟了,只是想匹配一下自己的身份而已。”

    “你还记得那个王小柱不?”

    “哪个王小柱?我们同过班吗?”

    “就是冯小刚拍的那个《大腕》里的男二号,英达演的。他在台球厅穿个套头衫打台球,听尤优(葛优饰)说露丝(关之琳饰)要见他,扭头就跑。后来,正式见面,整得跟外交会晤一样,还转英文。葛优损他‘咱就别脱了裤子放屁了’……你跟王小柱很像。”

    “我觉得王小柱没错啊,场面人就得有个场面样儿,这是专业,也是素质。”

    “王小柱后来疯了。”

    “操——”老弩的标准口头语是“我靠”或者“靠”,这回返朴归真了。

    老弩没有疯,但比疯还难受。六十八岁那年,他中了风,落下偏瘫,日以轮椅为伴。

    在此之前两年,弩子和弩妻都已落户北欧某国,弩妻找了个外国老头作为余生伙伴,一纸律师函解除了与老弩的婚姻羁绊。两人的婚姻本就是合作制,财产早就分割得明明白白。老弩中风后,儿子回来照看几天算是尽到心意,然后就把他扔给了疗养院。前妻转过来一笔5万欧元的支票算是仁至义尽。老弩的感情伙伴有俩仨——也包括当年有情无分的那个,各来慰问了一两回后,都慧剑斩情丝,不再来往。自此,老弩的品味和档次就只能在疗养院的护理人员面前显摆了。

    老塘定期去看老弩。

    “我老觉着你这病是装的,你看你说个什么事脑瓜子转得比我还快。”

    “这是基因。我早说过,再过5个时代,你还上不了档次。”

    一旁的塘妻听不下去了,把一瓣橘子狠狠塞进老弩嘴里。

    “听说基因已经可以提取了,你要不要把你的基因提取出来,存到基因库,别浪费了。”

    “我的优质基因儿子已经继承了一大半了,剩下的浪费就浪费吧,要能给我塘侄子就好了。”

    “还是别了,再把我们儿子原本淳正的基因给攉攉了。”塘妻忍无可忍道。

    老弩哼了一声。

    弩子在北欧的发展老塘不得而知。塘子的发展,塘妻很满意——如愿在某小公司做到了“C-X-O”,找的媳妇也有样有品有身份——在某公司做人力资源主管。小两口比老两口超出了一档,只是老塘不予承认,觉得没啥本质区别,都是一个阶层的。儿子孝敬他大几百元一瓶的酒,他将其和二锅头摆在一起,以视同类。二锅头下去得很快,那高档酒则动也不动。

    “你多少喝点,让儿子也欣慰下。”

    “都是粮食酿的,犯不着这么造啊。”

    还是儿媳会来事,她把老塘常喝的那个品牌的二锅头升级到精品版,每瓶不过多个五块八块,然后拎了一箱过来。

    “这媳妇比儿子深刻。”老塘自此就喝上了精品二锅头。

    有一次他偷偷揣上一瓶去看老弩,老弩眼神里惊讶了一下:“鸟枪换炮了呀。”

    “没换炮,换成了冲锋枪而已。”

    老弩抿了一口“冲锋枪”,略带沧桑地说:“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仙官让我去做客。看来我日子不多了。我股票里还有个基金,我让律师转给你,你替我打理着,我的后事也靠你了,给我找块好墓地。剩下的钱替我给慈善机构捐一笔。”

    “我去,你这整得我挺伤感。”老塘被酒呛得咳嗽了几声,趁机擦了下眼睛。

    “你看你这点出息——”老弩道。

    “你为啥不给你儿子?”

    “都给了儿子,我拿什么留住一个父亲的尊严。我死也得死得有点档次啊。”

    “咱都这田地了,就别讲档次了。”

    “切——”

    老塘请儿子帮他看一下老弩那个基金。

    “爸,这里面钱不少,值个三四百万呢。”

    “别管多少,我们一分不要。”

    “要点也不为过。弩叔不是指定你管理了吗,这意思就是你是继承人。”塘子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还是给你弩叔在那边买个档次吧——将来到那边见面了,也省得他老是埋汰我档次低。”

    “爸,原来你也讲究档次啊。”

    “切——各人有各人的档次。你以为只有你们那个才叫档次?”

    塘子、塘妻、塘家媳妇互望一眼。

    塘妻:“切——”

    塘子:“我去。”

    塘家媳妇:“嘻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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