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彼岸花引出的记忆
外孙女捧着一支花回来,叶星河看到的第一眼就呆了,弯下腰问孩子:“宝贝,这是谁给你的花?”
“我在河边摘的。这花好看吗?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叶星河接过孩子手上的那株殷红的花。那花,红得似血,十几根狭长的花瓣,朝中心卷着,有点像菊。最诡异的是那些本应该生长在里面的花蕊,却是一丝丝反包在花瓣的外面。那种奇异的样子,还有那种红得如血的色彩,叶星河又怎么会忘得掉?第一次看见这种花,已经是五十年之前了。
相识纯属偶然,一次车厢里的邂逅,成了叶星河一世的刻骨铭心。
一九六七年的阳春三月间,具体记不得了,总在春分前后吧?
叶星河一身军装,挎着一个军用挎包,腰里扎着一根军用皮带,胳膊上套着大红的袖章,随着大串联的洪流,离开燕京,经郑州、过武汉,抵达了长沙。军装、挎包,还有皮带,都是旧的,是叶星河老爸的。那年头,军用品要旧的才值钱,因为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一身旧军装,戴着大红绸的“HWB”袖章,才是典型的燕京“老兵”装束。叶星河就是这样一个“老兵”。
“波澜壮阔的大革命”已经进入崭新的阶段,这些“HWB”,也从在燕京城里的“破四旧”,转向了大串联,浩浩荡荡冲向了神州大地的山南海北。
叶星河刚刚随着三姐“西进”回来,从老爷子的内参得知战争爆发信息后,萌发了到前线去当英雄的梦想,毅然决然只身南下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差不多走了十多天,到了湖南省会长沙。
当初的这个城市,与过往的郑州、武汉一样,对于叶星河只是个举目无亲的陌生之城。一个多月的“串联”经验,已经让叶星河掌握了许多在这种特定环境里生存的手段。
在搞到了由长沙开往广西南宁的乘车证之后,叶星河选择在开车前的四小时,从车站背后翻墙而入。在那些停靠在月台,准备出发的列车里,准确地找到了那班列车。顺手掏出一把列车员专用钥匙,打开一节车厢门上去。又在车厢连接处找了一个双人对坐的位置坐下。然后,随手把军用挎包扔到对面座位上。一伸腿躺下来,把军帽盖住自己的眼睛酣然入梦。
噪杂的人声惊扰了叶星河的美梦,睁开眼睛透过军帽的檐口,依稀看到车厢里,已然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所有的座位上都已经超员,过道里也挤满人,甚至有人爬上了行李架。
独有被叶星河“占领”的四个座位,还是空着三个。叶星河一个人,横占一张双人椅,对面的那张的座上,孤零零躺着叶星河的挎包。
这就是叶星河胳膊上那枚袖章表现出来的无限威力!
在那个高度畸变的年代里,绝没有那个傻瓜愿意,来招惹叶星河这种“天之骄子”!叶星河合上眼睛继续养神,再睡着自然不可能,摆出这幅架子,其实是不愿意睁开眼睛,面对那些可以杀人的眼神。
“你好。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直接扯掉了叶星河的遮羞布。
这声音很好听,不是纯正的普通话,有着一丝不易感觉到的湖南味儿。或许一般人都听不出,可叶星河是纯正的燕京人,说着纯正普通话,哪怕有一丝的异味儿,也瞒不过叶星河的耳朵。
必须承认,是这好听的女声,彻底粉碎了叶星河装出来的霸道。
叶星河顺手拿开了军帽,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叶星河被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惊呆了。她穿着军上衣,下面是一条蓝布裤子,军衣领口外面,却露出里面一件粉红色的确良衬衣的领子。头上戴着一顶无檐女式军帽,却让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一前一后甩在外面。
一只手玩弄着黑黑的发梢,另一只手扶着右肩斜挎的书包。在皮带束缚下前胸高耸曲线分明,长圆形的鸭蛋脸上,是笔挺的鼻梁和殷虹的双唇。细长的淡眉,修长的眼睫毛,在轻微地闪动,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在直勾勾地盯着叶星河看。
叶星河不知不觉收敛了自己的举止,把腿从座位上放下,然后问她:“什么事儿啊?”
话问出口,叶星河已经后悔了。多愚蠢的一问!需要问吗?当然是要求叶星河,放弃这种霸权主义的占领行为。叶星河已经看清这个姑娘身后,刚好站在两个人,一男一女。
她微微一笑,松开玩辫梢的手,指着叶星河旁边的空座位,“你的朋友没有来吧?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还有他们,”
她用手指着背后一对男女,然后指着放着挎包的空座椅,继续请求:“他们可以坐那里吗?”
叶星河一脸的尴尬,却故作镇静地顺着她搭起的台阶走下来。“车要开了还不来,这几个家伙啊。算啦,就让给你们吧。”
叶星河起身拿走了占着双人座椅的挎包。
她身后的一对男女,千恩万谢地坐下去。
她自然坐在了叶星河的旁边,笑着对叶星河说:“谢谢你,不然我们要站到株州了。”
周围射来无数充满懊悔的目光,那些人没有想到,叶星河这么容易,就被一个女孩子打败了,早知道叶星河这么好说话,就该早点开口。
叶星河对周围一切依旧置若罔闻,只是顺口说:“你们去株洲吗?”
“去广州,只剩这班车了,先到株洲再说吧。你去哪里啊?”这个姑娘似乎很愿意和这个陌生人说话。
叶星河淡淡回答:“南宁。”
“南宁,广西啊?好玩吗?没有广州好玩吧?你一个人去南宁?没有伴儿吗?”
她马上就发现这一问,明显与前面留的“台阶儿”产生了矛盾,不好意思地低声补充:“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叶星河笑了,坦然回答:“没事。我是一个人怕打扰,就占了几个座位,也没有想到去广西方向,会有这么多人。”
她朝着四周看看说:“其实这些人大部分是到株洲转车的。今天去广州没有车了,所以大家都来挤这趟同方向的车。走一站算一站了。”
……他们很快熟悉起来,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叶星河很快得知她叫燕司筠,对面坐的男孩子叫夏琳,女孩子叫昭惠敏。他们是同学,都是长沙三中的学生。叶星河自然也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来历,燕京人,这次目的地是南宁。叶星河没有多说自己的事儿,更没有告诉他们去南宁的原因。
列车速度很慢,这也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常态,不晚点的车次是没有的。窗外一片漆黑,车厢里所有人,都在用自己智商可以想出来的方式睡觉了.有人甚至爬上了行李架,至于座位底下,那已经属于“高级”卧铺一类。坐在对面的夏琳靠着窗户,怀里抱着昭惠敏,两个人的姿势一看就是一对亲密恋侣。
整个车厢里似乎只有叶星河,还在和这个叫燕司筠湘妹子在窃窃私语。
叶星河指着对面低声问:“他们两个是在搞对象吧?”
她抿嘴一笑,也低声回答:“别说的这么难听。他们是在探索爱情。”
叶星河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然后捂住嘴问:“你就没有找人探索一下,找点体会?”
她瞪了叶星河一眼,又低下头,捏着自己发梢玩起来,极轻的声音呢喃着回答:“谁有体会,还一个人出来串联?”
叶星河继续不知趣地取笑她:“你们三个一路,不觉得自己像一盏高度大灯泡?”
她一脸愠怒仰起头,伸出小拳头在叶星河胳膊上捶了几下,“你这个人真讨厌。”
又突然莞尔一笑,“你跟我们一起去串联,我就不像大灯泡了。”
叶星河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佯佯地打了一个哈欠,“不早了,睡一会儿吧。”
她看叶星河一眼,狡黠地问:“怎么睡?”
叶星河想想,撑起身子说:“你坐到窗口来,趴在小桌板上睡吧。”
她却摇摇头说:“你怎么办?”
“你就别管了。坐一会儿也成,反正睡够了。”
“不要。”她拉住叶星河的衣角指着对面说:“我们也这样睡。”
叶星河的脑袋“嗡”的一声长鸣,长了十七岁,还没有抱过女孩子,现在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居然主动要睡在叶星河怀里!这种感觉受宠若惊。
叶星河涨红了脸,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她却大大方方已经倒进叶星河怀里,然后悄声说:“让我体会一下被男孩子抱的感觉。”
叶星河不知所措地揽住了她的上身,两只手却不敢放在她高耸的胸脯上。
她舒展身躯,闭上双眼,却伸手抓住叶星河的双手,压在自己的胸上,喃喃地说:“做个样子好不好?我又不是老虎?你抱紧一点啊,也不怕车一晃,把我摔下去?”
一股撩人的女儿香,冲得叶星河晕头转向.双手紧紧抱着她柔软的身躯,心中升起一把火,她却真的平静地睡着了。
叶星河看看四周,没有人会注意叶星河的窘态。在旁人眼里,他们就是两对热恋中的小儿女。
叶星河没有一刻睡意,两眼凝视这怀里的这个湖南女孩。
此刻的燕司筠恬静而美丽,毫无芥蒂地让自己被一个男孩子抱着。叶星河在那一刻深深爱上了怀里这个女孩,愿意倾自己一生来呵护她,让她永远可以这样安详地躺在叶星河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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