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手机不停“滴～嗒嗒，滴～嗒嗒”响起的时候，她正在夜色中遛狗。她的狗个头太大，怕吓着路人，总是在天夜透后才带出门来。

“是谁在刷屏？”她转着念头，大概是老妈，每次和老爸出门玩一趟回家，都会在家庭群里分享一些照片，给一家人报平安。

她忍不住牵起了嘴角，心情愉快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手机。果然是老妈在家庭群里说话。

但是，这是些什么东西？

点开群消息，几张图片快速掠过屏幕。向上滑回第一张，那是老妈手写的信笺。遇到重要的事情，老妈总会很慎重地把要说的话工工整整写在一张纸上，再拍成照片发给兄妹几个。

是什么事呢？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亲们，大家好！

我们已有20年遗体捐献的意愿了，原因有以下几点：

1，我们每个人到时都要占地0.7平方米，乘以14亿多人，那么占地面积就高达9.8亿多平方米。

2，过年、过节大家都要去烧纸、烧香、放鞭炮……空气污染也会很严重。

3，既然已经到了那一步，为何还要给后代增添心里上的负担、身体上的麻烦呢？

4，把没用的身体捐赠出去，多多少少能做出一点贡献。

5，我们已经于今天，X年X月X日办好手续，请亲们收藏，到时照办。

谢谢。

信笺之后，是老爸老妈分别的捐献登记卡和捐献志愿登记书。

在这些照片的右下角，老妈都细心地配上了拍照当日的日期。

捐什么？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点开图片，放大，再仔细一张一张看过去。爸妈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想起要做遗体捐赠了？是不是最近身体不好？还是兄妹几个什么地方没做好，让他们心凉了……

脑子正发着蒙，“汪！”一声狗吠从前方传来，抬起头来，才发现狗子已经独自跑远。她收起手机，带着满脑子的疑惑唤着狗的名字向前追去。

“器官捐献”、“遗体捐赠”，这些问题她自己以前也有想过，但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她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自小的耳闻目染也让她无法无视一个人的身体所代表的意义，哪怕这具身体已经没有了生命。

即便生命逝去，遗体所承载的，又何止一个念想？

她忽然有些埋怨爸妈，为什么事先不与他们商量，为什么就这样草率地做了决定？为什么不替儿女们想想？

还有，那都是些什么理由？什么占地？什么麻烦？什么空气污染？

她回忆起之前看过一些关于大体老师的记录……她不敢想下去，难道爸妈未来也要去承受那些……残忍又无情的对待？

眼前掠过一个个装满福尔马林的大玻璃罐子，阴暗的手术室，还有那些被置于户外用于观察腐烂情况的身体……她打了个寒颤，使劲摇摇脑袋，脚步越发地快起来，她想把这些疯狂的念头甩出脑去、远远地丢到身后。

她已经跑到狗子前面，来到一个分叉路口，往右是平常常走的路，往左跨过一座小木桥，会越过那条人工河道到对岸去。

该往哪边走？她仿佛下不了决心，愣愣地站在路口。直到狗子等得不耐烦，绕着她“嗯~嗯~”地叫，用凉凉的鼻尖碰她的手。

她回过神来，摸摸狗子的头，“走吧。”然后顺着右边的路继续往前去。

年初爸妈才做了全面体检，报告她看过了，除了年老身体正常的衰退，其它都很好；前一周她去看爸妈时，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身体和情绪有什么异状。这么说来，就不是身体的原因了。

两个哥加她自己，兄妹仨的家庭、工作、生活最近也都很平常，并没有什么变故。大哥和爸妈的电话、视频聊天一直保持得很好，一有机会就会回来在爸妈家住一两天；小哥也算是老戏骨了，接到的宣传片、广告片拍摄日渐多了起来；自己呢，虽然没什么成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那么，也不是兄妹三个的原因了。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爸妈做了这样的决定呢？她拿出手机，按亮屏幕。群里很安静， 大哥小哥都没有说话，想来也和她一样，脑子里正天人交战。

是因为年龄大了吗？未来的日子还能有多长，谁也不知道。难道爸妈感觉到了什么？“啊~”她轻呼一声，阵阵拉扯从心脏到胸腔，又哽到喉头。毫无征兆地，她蹲下身，哽着喉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样的念头她不是没有过，但她刻意地一直没去深想，每每起念她就会立即强迫自己把思路跳开到完全不相关的事物上。

但今天，她不得不面对，每个人从一来到这个世界便都走向一个终点，这是一个谁也无法逃避的终点。她自己是如此，爸妈也必然是如些。

可爸妈这一代人，他们出生在战争年代，在物质极度缺乏的时期长大，遭遇了自然灾害，挺过了大锅饭，捱过了大运动……辛辛苦苦、艰难地熬过岁月，好不容易拉扯大儿女……日子好了，人也老了。轻松的日子这才过了几天？

“啊~啊！”她喊出了声，惊得身旁草丛里的蛐蛐“瞿瞿，瞿瞿~~”地狂叫起来。

“哎哟，是哪个，咋个了？”“不晓得嘛，大晚上的。”小河对岸传来两个轻声的对话。“嗯，嗯~嗯~”狗子着急地围着她打转。

她缓了缓心神站起身来，拍拍狗子的头，“走吧。”

爸妈这辈子实在是辛苦。

老爸有七个兄妹，年少时除了上学，剩下的时间都在为一口饭拼命干活。高中没毕业就遇上了大运动，不得已辍学后在一次混乱中被扁担在腰上砸了一记，胃也一直不好。

外公被人陷害，老妈戴着劳改犯女儿的“帽子”长大，初中毕业后找工作一直因此受阻；十岁上没了哥哥，二十二岁送走母亲，三十四岁送走父亲。国家恢复高考后，在老爸上大学时一个人在农村带三个娃，起早贪黑撑起一个家；后来老爸参加了工作，老妈也终于考上了正式工人，把兄妹三个从农村带进了城市。生活条件有了一些改善，但仍旧非常非常辛苦。

这么难的一辈子，到底为什么，爸妈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恍惚着往前走，又到了一个小桥，从桥上过来两个人。迎面擦身时，其中一个人看了她一眼，“你，没啥事吧？”

“啊，我，我没事。”她带着狗子继续往前走，“谢谢，我没事。”

走出五六米，她站定了回头，发现那两人还在原地看着她。她有些尴尬，却也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她想起老妈在聊起以往的日子时，常会感慨，“我们还是很幸运的，国家的一些政策的推出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大的改变。”

“如果不是恢复高考，你爸不可能有机会上大学，也不可能有工作；如果不是国家的招工政策，我也不可能有机会从一个农村妇女成为一个国家正式工人；你们兄妹三个也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

是啊，爸妈一辈子是辛苦的，但也得到了生活的许多馈赠。

她又想起前些天刚看过的一篇对八十位新冠大体老师遗体解剖后的研究报告，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私，人类才更快地对新冠病毒有更多的了解，并能快速地研究出对抗它的方案，让更多的人免受病痛之苦。

如若理智地抛开一些世俗的观念来思考这件事情，是不是更容易接受呢。她在绿道边的长椅上坐下，再次按亮了手机打开老妈手写的那张信笺的照片。

“把没用的身体捐赠出去，多多少少能做出一点贡献。”

没有生命的身体，真的就没有用了吗？早些年的土葬，经过漫长的岁月，身体会一点点归于尘土，会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后来为什么会推行火葬呢？还是基于对“没有生命的身体是无用的”这样的认知吧。

不论哪种方式，当生命离开身体后，当我们的人生走到了终点站，我们的脚将不再能走路，我们的手将不再能拥抱，我们的眼睛不再能看、耳朵不再能听，我们的爱也无法再说出口……

她低下头，抬手有些艰难地把喉头的阻隔抚去，起身继续往前走。

没有了生命的身体，真的就没有用了吗？

一排蓝色的围挡拦住了前面的路，今晚散步的终点到了。这里原本有一座约三米宽的桥，因为在旁边要扩一条两车道的马路出来，工人们便以老桥为支撑，正在搭建一座新桥。

几天没到这边来了，新桥已初见雏形，老桥在它旁边显得有些破落，待新桥建成，老桥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人生走到终点，失去生命的身体就如这老桥，它并不是没有用，不论是用于临床医疗，还是医学教学和研究，它仍能为人类和新的生命做出贡献，让“新桥”更好更快的完成建设。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走上老桥，跨过小河，再次拿出了手机。

尽管捐献志愿登记书上说不论什么原因“如果捐献意愿发生改变，可以随时变更和撤销”，但她知道，爸妈的意愿不会改变，不论是她还是两个哥哥，也都不会违背爸妈的意愿。

“收到！”她在群里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