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而游学东国，上东京，探京都，闚大阪，过神户，浮于濑户内海，居大分以归。
一、士人去国的年代
中世纪的欧洲，凡贵胄年轻时须有一次“Grand Tour”。拜伦浪迹地中海，终写就哈罗德游记。中国古代亦有“壮游”一说，用来翻译“Grand Tour”真是再好不过了。屈子、魏武、青莲、宁人，佩兰的佩兰，仗剑的仗剑，所谓“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那些年的士大夫，可不像如今文人这般孱弱。凯鲁亚克遍游北美，一代之王终究垮掉他路过的每一寸土地，风流极了。
鉴真六渡日本，木鱼敲了十二年，而今也不过半天的事。当线条式的“壮游”变作点与点之间的交会，不仅一个日本向我走来。“大山既不肯走向穆罕默德，那么穆罕默德就走过去。”千年后的今天，人与物的地位恰颠倒过来。“在芝加哥我们用按钮写诗，乘机器鸟看云”。纸窗时候，戳个洞便是月光。士人去国的年代，还是很值得追忆的。
二、东京可记者
东京可记者尤多。清矍的落叶。浅草寺的蝉声。穿干净制服的擦玻璃者。为素未谋面之人遮电梯的日本旅客。上野的标识。八月的和纸。一口温糯英语的书店导购员。自动贩卖机里二百三十日元一瓶的青柠味啤酒。步行者天堂。足靴的健康相谈室。至于车库铁门上的侍女画，皆是颇有情趣之事。
又及：所谓“春，曙为最。夏则夜”。夏夜的蝉声真是极好听的。若是再能和清女秉烛夜游，纵抵我十载光阴，也会愿意呀！
三、荆白报赵生书
是夜梦金陵诸子。晨起，仆尚瞳胧。遂伫于皇居前，看白沙碧水，有时无声。念及去岁仆为“觉来已是旧时城”之句，而今梦醒他国，恨无人相饮巨叵罗！适值赵生寄书，书云：
“昔者与荆生游中山门下，荆生作吟，曰《駅》。幽微曲婉，妙入人心，听者悲不能自已。后数日，余才阳湖，歌者四人，咏枫桥、沈园之诗，摇曳作吴声，温婉有如玉色。心则戚戚，意则恺恺，皆久要不忘者也。今不过旬月，余复涉足金陵，荆生乃浮济东国，通名故相，归未有期。所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胡可保哉，胡不归哉！”
率报以绝句，云：
“花火咏来京洛谣，扶桑月影照今宵。拍潮儿向残垣立，曾拾青砖作板桥。”
赵生，赵生。不归一言，却谶何年？
四、日本文化形态分析草纸
文化形态的分析是社会科学中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问题之一。此间成果，数本尼迪克特的“义理”说最为有趣。然而其人毕竟未亲自到过日本，且战后七十年的时空间隔不容小觑。白学浅识薄，绠短愿汲，暂抛出三个绣球，以供日后玩索。
及：偏居海上一隅的地理环境对其民族心理的影响；
再及：其对于汉族、朝鲜族、泰西各民族文化的吸收与改造；
又及：战后美国对其社会形态的再塑造。
关于第一点：面积小易形成天下共主的政治认同感；隔离故长久；人口与资源之牴牾；《论语·雍也》：“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日本美学。
关于第二点：遣隋遣唐使；文字；茶；宋至明的交流；三国来佛；黑船与洋布；西洋画与浮世绘。
第三点较凝聚，材料即本身。
五、东大闲谈
八月的银杏已是微黄，“到了秋天，这儿的叶子是不扫的，踩起来很舒服。”学长如是说。
学长名为俊飞，师大出身，在东大已是第三年了。他走到一棵银杏树下，指着一块牌子，红木底色，上画一只乌鸦。学长道：“听见啊、啊的乌鸦声了吗。这儿的乌鸦特多，每年都会出几起乌鸦伤人的事件。乌鸦不伤人的时候，就一直啊、啊地叫着。”
异国相逢于树下，鸦声不绝是城中。学长和我就这么站着，东大的银杏树就这么站着。
在师大，仙林的银杏如婴儿臂细。随园倒有一棵上了年纪，修剪地只剩主干，且很庄重地围以篱笆，树根的杂草前立着铭牌：“树龄：90岁”。而东大的银杏老而未朽，两排树就是两行片假名，见证了那么多事，枝桠仍随意生着。
“那边像是牌坊的建筑，名叫安田讲堂。”学长指向两排银杏树尽头的一座砖红色山字形建筑，破破旧旧的，倒也很干净。“这是东大的礼堂，开学典礼毕业典礼都在这儿举行。上世纪二十年代由一个姓安田的富商捐建，那时东京大学还是帝国大学呢。”
路边的井盖颜色很实沉，按照上下右左的顺序印有四个大字：“帝大下水”。放眼望去，井盖们仿佛一枚枚铜钱，将历史埋进下水里。
“安田讲堂从1969年开始封印。六十年代末，这儿搞过学生运动。当时的学生就驻扎在这安田讲堂里，外面围着警视厅的人。从三月到次年一月，就这么对峙了四季。
“一月份，谈判崩裂。学生们拿着石头和汽油弹，警方的机动部队则是高压水枪和催泪弹。从门口打到三楼，再从三楼打到屋顶。警方带走学生后，安田讲堂安静了。
“攻防战大概是两天时间吧。此后二十年这讲堂就一直封印着，一直到1989年霍金来此讲话才重新起用。
“从这儿往右走，就是育德园心字湖了。习惯上称为三四郎湖。夏目漱石《三四郎》那本书里是这么称呼这座湖的。”
我望着三四郎湖。夏目漱石那时候，这湖也很安静吧。树上的乌鸦哑着嗓子，啊、啊。
六、京都
纵然林文月笔法冷静，写京都时也是一片深情。至于苏枕书，虽偶尔造作，但她笔下的京都却格外动人。最初被京都打动，只是因为其姓名亲切。东京，何必加一个东字，大阪，多么硬邦邦！“你是大佛，是祇园祭，你是一片一片的枯山水。”要是林徽因当年去过京都，一定这么写。多少和歌与徘句，失散在此不为人知啊！
七、霞
太阳花号离开向洋町时，天光最是绚烂。夕阳映红的海水推向码头，再远处，山线依稀可见。天边的烫金散成云，再呈一字排开。天与船与人与海，一切都是油画。是谁站在油画里，而不自知啊！
这一生还能遇见这样美的晚霞吗？古人言“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今人云“玻璃明朗，橘子辉煌”。最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快乐而伤心，正如这渐逝的天光。
八、原田知景
我面前站着一名会说汉语的姑娘，她能将四声念地极好。我惊讶之极，走上前去问道：“你是日本人吗？”
姑娘身着大分县立安心院高等中学的校服，十六七岁的模样，正值最好的年华，两道浅浅的酒窝笑起来极是动人。她笑道：“我的母亲是上海人。”
教室木窗外，蝉声犹响。四月时这里或许飘过樱花。我思绪忽然飘去上野。“上野的樱花！在樱花下——人还会陌生的吗？”会陌生的吗？却见眼前人道：
“我叫原田知景。原野的原，田地的田，知道的知，风景的景。”
我想起苏州有女名曰“叶知秋”，落叶知道秋天。原田知景，田原知道风景。《雨衣》中的那女生叫板仓雨子。这些都是极好的名字。
我将名字记下来，写下“張荊白”。一道夸赞了姑娘的名字。原田桑仰起首，疑惑地问道：“什么是姑娘？”
“姑娘是女孩的另一种叫法。”却见原田桑茫然地看着我，遂写：“姑娘=girl”。原田桑恍然相笑。我道：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真希望我能用日语跟你交流。”
遂相伴渡过长廊，然而别时唯有沉默。此别可能永别。我不希望永别的。人影消褪之后，忽起无数蝉声，也不知刚才何时它们停止鸣叫，也不知它们过会儿会停止鸣叫不。
九、眉毛尚在（佚）
十、大分花火
每年八月九日的傍晚，大分市十万人家，无论男女老少，都轻快地走上街头，向江边去。姑娘们穿上华丽的和服，粉红色居多，更系上了千重子小姐的腰带，踩着凉凉的木屐鞋，漂亮极了！稍长者着紫色，上印黑色花纹，端庄而不失妩媚。小伙子多数只一身休闲装，或者穿着乌黑的男式和服，领着身边姑娘的手。有时还没牵在一起，而走路已如依偎，那情景真是有趣！
虽是倾城随太守，走在人群中却并不觉得拥挤。行至江边，暮色渐晚，正是烟花好时节。日本将烟花称之“花火”，由于施行公历，七夕祭定于每年七月七日，而在东日本，其被推迟至八月七日。在大分，七夕祭的第三天以花火表演为最，而花火表演开始于晚上八点。是日万人空巷，人们换好和服，备上草席，坐于江边两岸，静静等夜的来临。
俱是焰火，可日本的花火不同于中国。中国多以盛大为美，喜爱牡丹般的雍容。而日本追求枯萎的美，将“侘び”视作最高的美。紫式部的“物哀”，川端康成的“洁净”，均是如此。千利休掐去满院的牵牛花，只留茶室一枝，即便是愤怒的丰臣秀吉，也禁不住感动起来。日本的花火亦如是，几乎每次只放一朵，满城人坐在江两岸，为同一束烟花的起落所打动。大分毗海，烟花散尽，轻者漂浮如雾团，重者沉落住江底，同向海边去。
高中时我曾试想日本的烟花，作“平成烟火沉川底”之句，没想到如今竟真的应验。然则烟花绽放即是消亡，海德格尔称这是“向死而生”。如同日本茶道讲究的“一期一会”，办茶会时，要禀以宾主此后不复相见的珍惜之心。小林一茶叹曰：“露水的世啊！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这大分的花火，也是如此吧！
另：
八月赴日，作《游日行思录》，记于简书。共十篇，第九篇《眉毛尚在》佚。由于每篇皆旅途当晚所作，所以篇幅稍短。其中一、二、三、四、六、七较短，五、八、十稍长，篇目如下：
一、士人去国的年代
二、东京可记者
三、荆白报赵生书
四、日本文化形态分析草纸
五、东大闲谈
六、京都
七、霞
八、原田知景
九、眉毛尚在（佚）
十、大分花火
第一篇《士人去国的年代》怀抱壮游梦想，而我距离壮游，尚要作物质跟精神的双重准备。
第二篇《东京可记者》首段模仿《枕草子》居易体，但并没有严格用其框式。我曾对居易体有所解说：
清女着文，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居易体，一种是记叙体。前者有其可述。有时也将两种杂糅一起。在居易体（褒贬体）中，往往：“M（描述语或比较语）者，如A。B。C。D。…。”A往往是名词，B、C、D既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主谓齐全甚至带有分句的复杂句子。且A、B、C、D大体互不相关，只是M的例子或喻体而已。这之间有个有趣现象：带有分句的复杂句子，往往寄托了作者浓郁的褒贬之情；且若尾句的前一句是带有分句的复杂句子，而尾句却只是名词，则格外见风骨。举例：
“不可掉以轻心者，如似是而非的人。对了，这种人，常常赢得别人赞誉，其实，往往是颇差劲的。船行途中。”
此句中，“不可掉以轻心者”为M，“似是而非的人。对了，这种人，常常赢得别人赞誉，其实，往往是颇差劲的”为A，“船行途中”为B。B与A间无甚联系，却悍然中断了读者对于A句意的联想，且自身另成一番天地。颇似多诺米骨牌，又似钱塘江之浪。一节终了，所有句意一齐明白于主题，真是妙极了！
《枕草子》虽只是清女的“我只是想将自己心中所感动之事对人谈说”，但其中大量居易体（褒贬体）的存在，使得其中无处不是审美观念。管窥此书可知平安年间士人审美所指。
第三篇《荆白报赵生书》忆及往事：我曾与赵生踩着排水渠翻上中山门，那些旧国砖块，镌名处生着青苔，遂忧伤唱起李健的《车站》。这首歌翻唱自德永英明的《駅》。“幽微曲婉，妙入人心”，彼时我尚能歌唱。
第四篇《日本文化形态分析草纸》，可以补充几句：姜文拍摄《鬼子来了》，同时批判了中、日两国的民族性。我人对待日本，须有自己的立场。站在观赏的角度，日本是侘寂之美的极致；站在观照的角度，日本的民族劣根性，亦是我等的明镜，殷鉴未远，此路非途；站在政治的角度，日本无疑是中国在东亚最大的对手，对待它，唯有既联合又斗争：日本从属于美国久矣，而且日本不愿意看见中国超越日本，这是与之斗争的一面；日本在谋求国家正常化的道路，本质上意味着脱控于美国的愿望，这是与之联合的一面。如果只谈联合不谈斗争，对外可能被日美联手算计，对内可能无以立威于民众；如果只谈斗争不谈联合，对外可能自绝于亚洲民族之林，对内可能过分鼓舞民族情绪，无益于社会的稳定。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而我非士，多说无益。
第五篇《东大闲谈》，彼时毛主席不仅是中国的领袖，更是世界左派的领袖。而今时代遽尔右转，个体的命运是多么脆弱啊。
为了不陷于暴风，蝴蝶必须振翅，而这振翅又将引起新的暴风。那些壮美与浪漫，终究化为昨日的世界。
第六篇《京都》
第七篇《霞》，令我想起夏日兰州的四点半清晨，可以见到玫瑰色的天霞，神秘杳远，催心入目，但总归是背景色。与天霞不同，海霞乃是唯一的主体，天、船、人、海，皆是背景。
第八篇《原田知景》，大分县立安心院高等中学不仅有温柔可人的原田桑，更有太鼓社团，惊涛急雷，动魄催魂。
第九篇《眉毛尚在》状写村山富市老先生，原稿佚。村山富市是日本第81任首相，眉毛矍铄。有拜于师尊的引荐，我有幸与老先生共进午餐。他的眉毛像富士山巅的鹰，我真希望中日能永好。
第十篇《大分花火》讲述七夕祭的大分。我居大分三日，想起不久前住在竹田的那一晚灯火，那些涌泉，那个小镇般的城市，那些充满古意的屋檐，那个上世纪的“藕之国”。
高考前夕，作千言古诗，摘录其中四句：
平成烟火沉川底，江户青瓷花不死。
愿我飞光葬笛声，忆君清泪如铅水。
花火如腰带，岁月似恒星。那些美丽的伤心，归去吧，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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