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柳暗花明的逃离,没想到却物尽其用地摔进另外一个荒芜的原野,这是她曾经用力逃离的地方,只是因为时间的力量渐渐使它在她脑海里变幻成了草长莺飞的美丽维度,在冷峻的现实山崖上如同一抹温情的余晖,让她于凛冽深渊的寒冷里触到一丝救赎的暖光,既而踉跄急促地向着橘光焦点去,开始嘲讽般倒身回转的逃亡。
如今苏海晴明白,再耀眼终究也是奄奄一息的斜阳罢了,那是在长久在阒静黑暗里的她将亡国之音错当为升平之乐的误判,待她抵达,不得不又一次失落于楼空器毁的萧条破败,是的,她曾经在这里失落,在这里绝望地生长成一个绝望的女孩,而后想要摆脱一切,离开这片故土,在遥远的城市,却仿佛像是一个背负着十字架的罪人,不管怎么挣扎和斗争,都依旧活成一个绝望的大人。
现在苏海晴回到原点,回到这个铸就了她的十字架的原点,在一片甚嚣尘上的空虚里深觉自己逃离命运的荒诞滑稽,她终于明白,逃离命运就是逃离她自己,在她的一生,她可以扔掉一切,唯一扔不掉的,就是她自己。
这算什么呢?这又算什么呢?苏海晴坐在庭院门前的菜圃边上,她摇摇脑袋,抬起头,想要摆脱这些混杂的胡思乱想。
天空布散着鱼鳞般的片片云朵,薄色的阳光静静铺展在小院前,围墙墙头上倒插着片片碎玻璃,断续反射一点蓝天的亮光,像是很多扇不停在开开合合的微小的门,表现得迷乱又诱惑。
表象,都不过是一切正常的表象而已,她想。
清冷干燥的空气,屋檐下的水渠,乱草丛里的褶皱,大石块的狭缝里,菜圃松软湿润的黑色泥土,都还有昨日大雨的痕迹。此刻不在不代表不在,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象而已,表象你好。
菜圃里种有辣椒,在苏海晴手边,正有几个已经成熟的红色辣椒悬挂在低矮的枝叶上,在层层绿叶之内,那一点鲜艳的红仿佛是怕羞的红盖头,在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做最后的伪装和表演。她伸过手去,苍白的手在细瘦绿叶之间拨拉扭扯一阵,一个红透的长辣椒就在手指之间。
苏海晴把它放在手心上细细端详,蜷曲着身体的半弯形状,光滑的红色皮肤,顶端一个深绿色的小盖帽,她凑过鼻子去闻,但什么都没有,只是什么都没有。
苏海晴突然想到了血管,遍布着自己全身各处密不可数的大小血管,也是这样通彻的红色吧,弯曲或者笔直,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营养和垃圾,每天奔流不息。
她把辣椒举在眼前,想要透过表象的红去看内在的血,是不是也有错综复杂粘稠混杂的固体和液体在里面生生不息纠缠不清。
没有,什么都没有,苏海晴放下了辣椒,我真是个神经病。
不,并非什么都没有。
在苏海晴将它放置在天空与眼睛之间时,透过散发着成熟味道的红色辣椒,在红色金色蓝色白色的杂光瞬闪之间,记忆又使出它惯常的把戏,就像某种时空的共鸣,见缝插针地逆行而来,执拗地要把两端连接。在自己也掌控不住的沉落里,苏海晴看到眼前辣椒另一边,出现一个少年眉开眼笑的清隽脸庞,先只是一个含糊轮廓,转瞬之间清晰起来,明朗起来,透彻起来。苏海晴微张着眼睛,看见男孩对着她笑,露出一颗淘气的小虎牙,她既而听见他轻快又带着些孩子气的狡黠地说:“来不来,赌一个辣椒啊!”
“韩...韩固。”她终于说出他的名字。
在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她接到父亲电话决定回到羊角镇,她就一直在期待这个名字;自她时隔七年再次走进羊角镇的第一步到此刻,她就一直在走向这个名字。而在所有直面现实存在的分分秒秒里,她唯一逃离的也是这个名字。
就像一片云雾氤氲的森林,她想尽所有办法避免这一条路,她以为她已经找到另一条捷径将它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却猛然发现自己其实始终在入口处转圈徘徊,她想要进入森林的欲望没有一刻消失过,她在门口,她知道她终将进去,只是时间偏差。
最理所当然的遗忘,反讽地成为了最深刻的记忆。
“赌一个辣椒啊!谁输了谁就吃掉!”男孩还在对着她笑。
苏海晴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好啊。”她把举着的辣椒放下来,直接塞进了嘴里,使劲地嚼,暴烈的辛辣味像是一颗小型炸弹在她嘴里炸裂成团团耸立的红色云朵,充盈她的口腔和每一个牙缝。
她一边龇牙咧嘴地忍住不叫,一边不停将手掌扇风往嘴里送,苏海晴觉得自己完全神经病了,等到红云的威力稍有所降,她苦笑着抬头,声音沙哑:“是我输了,我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高远的淡蓝色天空和鱼鳞般排列整齐的云片,没有风,也没有鸟,墙头的碎玻璃片闪闪烁烁,姜黄色木篱笆院门半开着,屋檐下的水渠里还残存着昨夜的雨水,花圃松软泥土上有一只灰溜溜的蚯蚓露出半个肥硕的身体。
苏海晴吸了吸鼻子,伸出通红的舌头大口吸气呼气,这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在陪着她一起吃辣。
“哈哈。”苏海晴发出一声苦笑,她的神情就像是一片在秋风浮荡的黄叶,游离又悲凉,她缓缓流下泪水:“昨天,我遇见林萱了,还记得吧,林棠的姐姐林萱,哎,她完全变了,完全不一样了。听林萱说你去年结婚了,天呐,我多么希望我没有遇见她。你现在定居伦敦了。我记得的,我记得你一直很想去伦敦,读书的时候你就老是跟我说英国说伦敦,我总是笑你,说你烦。现在你在那里了,一定很好吧,真好啊,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吧,是的,你有没有自己的小孩了呢?我当然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好多人,我都再也见不到了,我是怎么,怎么把你们都弄丢了呢?我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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