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其中《系辞》可以从十翼中独立出来与《中庸》对照着研读。《大学》与《中庸》立论的层次有高低之分,而《系辞》与《中庸》立论在同一层次,但立论的角度不同。《系辞》作为《易传》的一部分,推天道以明人事,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中庸》由尽人性而上达天道,故曰:“能尽其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中庸》开篇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系辞》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率性之道,为人之道,《中庸》由“性”而说“道”。一阴一阳之道,乃天之道,《系辞》由“道”而说“性”。
“率性之谓道”,此“道”由性德而起用,表现为“善”、“明”或“知”。从功夫上说,率性乃“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此道精微至极,虽说是人之道,又是“诚者,天之道也”。如果以“善”解“道”,则此善为《大学》之“止于至善”,大人之学的终点在《中庸》便是起点。如果以“明”解“道”,则此明乃是“自诚明”,《易》所谓含弘光大。如果以“知”解“道”,此知正是“成物,知也”。
“一阴一阳之谓道”,此句需要结合“阴阳不测之谓神”解读,才能穷尽其义。天道通过一阴一阳而得以展现,但阴、阳又是二而一,阴阳变化神妙莫测,以至于当下不知是阴还是阳,阴阳不测其实也体现此道精微至极,可谓道即神,神即道。韩康伯曰:“固穷变以尽神,因神以明道。阴阳虽殊,无一以待之,在阴为无阴,阴以之生;在阳为无阳,阳以之成,故曰一阴一阳也”。
从天道之一阴一阳如何过渡到人之善与性,王船山的解读是:“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道生善,善生性。道无时不有,惟其有道,是以继之而得善焉,道者善之所从出也。惟其有善,是以成之为性焉,善者性之所资也”。可以言“道大而善小”,但船山先生曰“善大而性小”,对于善与性的关系理解有偏。明“诚者物之终始”,才可言性,不知原始反终之集大成,言善者性之所资,必然流于告子义外之说,而偏离孟子道性善之旨。
“修道之谓教”,修道,不是去修这个道,而是以道修身,《中庸》20章所谓“修身以道”。修道之教,继之者善也;率性之道,成之者性也。率性则贯通人我内外,此道体现为万物一体之仁,无分于修道与弘道,所谓“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程子曰“仁道至大”,仁道退而求其次,则分一个尽己之忠与推己及人之恕,“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修道之教,只取其中一个尽己之忠,《中庸》21章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中庸》23章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致曲也是修道之教,“诚则形,形则著”以下才是推己及人之恕道。
继之者善,始条理也;成之者性,终条理也。在《大学》则明明德为“始”,明明德于天下或止于至善为“终”。在《中庸》则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中庸》之“诚”合外内也合终始,合外内为“集大成者”,合终始乃“至诚无息”。《系辞》之“成之者性也”,也应从合外内终始这个高度去领会其涵义。
《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须注意,这是承接“率性之谓道”而言“道”不可须臾离“性”。《系辞》以一阴一阳说“道”,必然同时强调阴阳不测之“神”,韩康伯所谓因神以明道,唯有如此,才能使得阴阳“无一以待之,在阴为无阴,阴以之生;在阳为无阳,阳以之成”。在《中庸》“道”乃“不显惟德”,道既是性德之发用,又必须说道须臾不可离自性,不离,即于自性上不向外显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一离一显,则性为有外,不能合外内之道。所谓不可须臾离也,是从尽精微上说不显,与下文慎独之“慎”呼应。
《系辞》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见仁见智”这个成语来源于此,但已经偏离了《系辞》的本义。孔子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仁者“安”而知者“利”,《中庸》20章发挥孔子此意,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生知配安行,安而行之,即率性之道;学知配利行,利而行之,即修道之教。可见,仁者见之谓之仁,仁者安仁,即“成之者,性也”,对应《中庸》之率性;知者见之谓之知,知者利仁,即“继之者,善也”,对应《中庸》之修道。
“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中庸》3章则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须注意,这个“久”字在《中庸》与《系辞》中有微言大义。《中庸》26章以“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承接25章“故时措之宜也”,故能“时”才能“久”。同样,《中庸》3章“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承接《中庸》2章“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君子时中,故能“久”,民众不能“时”则不能“久”。但中庸之道体物而不可遗,须臾不离左右,只是民众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对于中道不知不觉,从内在心性上说就是不能“久”。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仁道至大至深,要知仁,就得是全知久知,没有任何偶然性可言。
《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系辞》曰:“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中庸》曰:“悠久,所以成物也”。《系辞》曰:“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系辞》从天道立言,“乾以易知,易则易知”,此知为天德之知。“易知则有亲,有亲则可久”,亲者,根本也,为物不贰,一以贯之,《系辞》从一贯处说“久”。有子曰“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亲”也是此义。《中庸》从人性立言,“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此知乃性德之知。“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中庸》从尽性功夫之精微致密处说“久”。
《系辞》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系辞》曰“知几”,《中庸》曰“慎独”。《系辞》曰“知几其神乎”,《中庸》曰“至诚无息”。《系辞》曰“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中庸》曰“君子素其位而行”,“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系辞》曰“君子见几而作”,《中庸》曰“君子而时中”,“时措之宜也”。
对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韩康伯注曰:“吉凶之彰,始于微兆,故为吉之先见也”。“吉凶者,失得之象也”,若说吉凶之彰始于微兆,为什么言吉不言凶,不以“凶之先见”来解说“几”?此句也有微言大义,应该结合孟子性善论来解读。
孟子合上天之命而言人性,此性与物无对,只是一个“独”,“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化物而不被物化,不得不言性善。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吉者,得(德)也,知来藏往均是德性之大化流行。先见,不是预知未来,“先”也不是抽象时间意义上的在先。先者,根本也,犹如西方说上帝为世界的第一推动者。所谓吉之先见,乃终则有始且原始反终,体现为道(神)与阴阳之间的主从关系。如果说先存在着一阴与一阳,即使说一个“动静无端,阴阳无始”,阴阳之间只有外在的关系,且道依附阴阳而衍生出来,这就本末倒置了。韩康伯曰“穷变以尽神,因神以明道”,“阴阳虽殊,无一以待之”,非常精辟到位,但对“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一句的注解不能穷尽其义。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诚者物之终始”,均言终始而不言始终,“终”在“始”前,始为末,终为本。如孟子曰:“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从德性上看,玉振(圣)高于金声(智)。再如《系辞》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继之者为始,成之者为终,故“性”高于“善”。从天道化育万物这个关系处立言,就要突出“始”,始为根本,始者,终则有始,故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
从义理上看,《系辞》与《中庸》相互契合的章节很多。《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此“物”字义深,“诚”为“日新之谓盛德”,“物”乃“富有之谓大业”。《系辞》:曰“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此“事”字义深,至诚无息,“诚”通知几之“神”;不诚无物,“物”即通变之“事”。
《系辞》又曰:“变则通,通则久”。变通为“久”,久者,诚也。“通变之谓事”,通变为“事”,事者,物也。《系辞》所谓“通变之谓事”,即《中庸》所谓“悠久,所以成物也”。
《系辞》曰:“神无方而易无体”。《中庸》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天道化育万物,显诸仁而藏诸用,唯有“无体”才能含弘光大,才能“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唯有“无方”才能神妙精微,顺万物之性而裁成之。对于君子来说,唯有慎其独(复其性)才能参赞天地之化育,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乃至参赞天地之化育,也只是尽己之性,成己之德,故曰“诚者自成也”。君子开物成务、化民成俗没有丝毫自私用智,不过是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故曰“而道自道也”。
《系辞》曰:“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中庸》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系辞》曰“几”,几者,动之微,《系辞》从天道立言,以阴阳不测来阐述天道之精微,相对于万化流行需要说“吉之先见者也”。《中庸》曰“独”(中),独者,无对,合外内之道,故能致广大。《中庸》从人道立言,不能说“先”,而要说“时”,所谓君子而时中。阳明先生曰:“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系辞》、《中庸》立论的角度虽各有侧重,但均贯通天人,故《中庸》也说天道,《系辞》也说人道。如《中庸》曰:“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系辞》曰:“知几其神乎,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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