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每个人都有她不一样的童年,而我的童年,曾经有段挨饿的日子,对我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
岁月匆匆,时光早已随指缝溜走,而今,我的母亲已七十多岁,已是垂暮之年了。
她身体还算可以,按说这个年龄了,也没什么血压血糖心脏之类的大毛病,唯一不好的,是她的眼睛,年轻时被浓烟熏坏了,视力模糊,整天白眼珠通红。
带她去医院看过,医生都束手无策,说只是让她做好保健,别无它法。
母亲啊!
想起当年跟她一起走过的日子,那种怀念,太深刻了,刻到骨子里。挥之不去!
我是七零后,生我的时候,正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
那时候的我们家还处在半饥半饱之中,村子里很多人家还在挨饿,。
如果一家生很多儿子,队里分的粮食不够吃的,就会有很多人家拖家带口出去要饭。
我记得我邻居,我叫她姑,还跟我一起上过学,她经常跟她的好几个哥哥还有她父母一起,每个人胳肢窝夹一根棍子,手里捧着一个破碗,背上背个破布口袋,每天一大早出门,出去要饭。
我们家那时孩子小,吃得少,最大的我也就五六岁,小妹还没出生,我们姐弟三个加上父母爷爷奶奶,总共七口人,爷爷文革前是个做生意的,后来国家不让做买卖,爷爷偷偷摸摸地出去倒腾点烟叶偷着卖,勉强维持着不用出去要饭。
不要饭并不是说就能吃好的。
那时的白面奇缺,我们家的主食除了地瓜,玉米饼,就是菜团子。
菜团子难以下咽,我和母亲就吃那个,而地瓜和玉米饼就给爷爷奶奶父亲还有小弟妹吃。
后来家里按了一盘石磨,到了冬天农闲时,母亲就做煎饼吃了。
煎饼最好吃,但做起来费时费力,母亲为了全家人能吃煎饼,没白没黑地干活,。
做煎饼得提前泡粮食,高粱,玉米,那时也没有小米,我经常看到院子里一个个大盆,里面泡满了酱红的高粱米,金黄的玉米粒和雪白的地瓜干,地瓜干泡软后再切碎,那时候,玉米也稀缺,就用很少一点,所以摊出来的煎饼厚度大,颜色红通通的,不好吃啊。
年景好的时候,玉米丰收,再做煎饼多加玉米,少加高粱,摊出来的煎饼就是金黄色的,薄薄的,我就爱吃刚从鏊子上揭下来的,又脆又香。
家里人口多,一大摞煎饼很快就吃完了,母亲通常都是差不多三天做一次。
记得那时,我晚上睡到后半夜,就被母亲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醒,我就知道母亲起来推磨了。
石磨就安装在父母睡觉的西屋窗外面,我是跟爷爷奶奶睡东屋,我就在想,父亲为什么不起来帮帮母亲?每次推磨都是母亲一个人?爷爷呢?也为什么不帮她?我能听见,他们也能听见啊?
我记得那时爷爷很壮,走路都带风。
后来,六七岁的我,听见母亲嗡嗡嗡推磨的声音,我也穿上衣服起来了。
推磨这活,单调,枯燥,乏味,最重要的,是个重体力活,一般的家庭都需要两个人推,一边一个正好,我们家磨盘稍微小点,但是也很沉啊。
隆冬数九,瘦小的母亲,瘦小的我,一人抱着一根磨棍,围着磨盘,顺时针方向,不停地转。
母亲一边推,一边往磨眼里一勺勺地添粮食。
粮食用一个小盆子盛着,放到磨顶上,用完再把大盆里的倒进去,。
泡在水里的粮食很快就结了冰茬,母亲就敲敲打打,磨下来的糊糊也很快就结冰,母亲就用那勺子不停地往下刮,刮到桶里,不然的话,糊糊积攒多了,就冻到磨盘上了。母亲用她那双早已冻裂,满是血口子,惨不忍睹的手挥舞着勺子,上下忙活。
天气稍暖,不结冰的时候,母亲才轻松些,只需要添粮食就可以了。糊糊会自己流到接在下面的桶里。
每次推磨,我就喜欢抬头看天,
天上的星星望着我们,眨巴着眼睛,母亲就教我认识那北斗星,北极星,母亲说,只要认出那勺子形状的七星北斗,就能找到北极星
母亲告诉我,牛郎织女星是在银河的两边,王母娘娘把他们分开的时候,织女用她织布的梭子去打牛郎,结果打歪了,所以,牛郎星的旁边还有一颗梭子星,而牛郎星是三颗摆在一起的,那是牛郎用担子挑着他的两个孩子。
直到现在,只要晚上天气好,我能看到北斗星的时候,就想起跟母亲推磨的日子,感觉好亲切,就像见到老朋友。
北斗星慢慢的向西偏移,时间一点点的往前挪。
渐渐的,我开始头晕,感觉头嗡嗡作响,
我跟母亲说,“娘,我头晕”
母亲柔声说“别推了,回屋歇会儿,睡觉去。”
可我总是不忍心母亲一个人推磨。
我不走。
北斗星消失不见了,太阳出来之前,我忍着头晕,把最后一勺糊糊从磨盘上刮下来,就感觉天旋地转。
也可能每个人体质不同,我头晕的毛病到现在没改。
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不帮你?母亲说,“您大大头晕,”
“那么我呢?”
“我不头晕吗?”
母亲说:“他白天要去队里干活,”
“他是队长,重活不会他干的,再说了,娘你推完磨不是接着摊煎饼吗?你不累吗?”
“你是铁打的吗?”
母亲不言语了。
两大桶糊糊磨好后,母亲把它们提到堂屋,倒在大盆里。
然后就在堂屋支起那个大鏊子,抱上一大堆柴火,开始摊煎饼。
一大盆的糊糊放在母亲旁边,她用小勺子舀起一勺,放到鏊子中间,再用煎饼耙子顺时针方向,一圈圈地刮平,一个煎饼就做好了。
我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母亲揭下一个,胡乱卷巴卷巴,就往嘴里塞。
当时就觉得那个香啊。唉!我是推了半天磨,饿级了。
其实我光顾着自己吃,我都忘记了,跟我一样饿的,还有母亲啊,她都没顾上吃,她也会饿!
我吃的是什么?煎饼吗?
不是!
我吃的是母亲的泪水和汗水。
冒烟了,母亲又开始流眼泪。
那时候的土屋,黑咕隆咚,屋子小,摊煎饼时就会烟雾弥漫,视觉上也看不清楚。
母亲每摊一次煎饼,就被呛得涕泪横流。摊一天下来,母亲的眼泪就没断过,眼珠子红红的。
父亲睡醒后,吃着母亲刚做好的煎饼,吃饱喝足,就去队里了,而爷爷奶奶吃完饭后,爷爷是继续睡觉的,奶奶还好,替换着母亲吃了饭,就出去也不知去哪玩儿了。
别看母亲忙活着做那么多煎饼,
她却吃不到。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去队里出工的时候,就没时间做煎饼了,就蒸玉米饼子,还有菜团子,而玉米饼子又干又硬,菜团子太粗糙了,母亲和我吃。省下来的煎饼,就是爷爷奶奶和父亲还有小弟妹吃了。
记忆中,到饭点的时候,掀开锅盖,里面就是菜团子,玉米饼,还有煎饼,我瞅着煎饼,咽着口水,忍了半天,还是抓起了菜团子。
咬一大口,咽不下去,噎得我嗷嗷叫,母亲告诉过我,吃那个必须多喝水,还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可是我明知道,还是忍不住,我是,真的饿了!
而母亲,直接把煎饼推到爷爷奶奶面前。
所以,从小我们家的习惯,是不管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先给爷爷奶奶吃。
在我的记忆中身体高大强壮的爷爷整天睡大觉,而父亲除了去队里,回家也是睡大觉,。
小时候,大白天,我经常看见,母亲在中间堂屋烟熏火燎地摊煎饼,东屋炕上躺着人高马大的爷爷,呼噜震天,西屋炕上,躺着身强力壮的父亲,睡得那叫一个香。
我就去东屋瞅瞅爷爷,去西屋瞅瞅父亲,爷俩睡觉都一个姿势。
而奶奶呢,是个小脚,母亲摊煎饼的时候,我都没见过她在家,就是在家,也是坐在东屋炕上抽旱烟。
我只是看到,
整个家里,出来进去忙活的,一刻不停的母亲。
像个陀螺一样的母亲。
满腹委屈的母亲啊!
生活把母亲催垮,我好像很少得到她的关心,她已渐渐的把我忽略,我只是帮她干活,她心焦时,唯一凶的就是我。只有我是她的出气桶。
但是,我一点都不怨她,因为,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酸楚和无奈,她的身心俱疲。
母亲因为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凶我,多年来,她凶我已经成了习惯,再说,我又是家里最没出息的,我没有读大学,没有读硕士,更没有读博士,在弟妹们的比较下,在母亲眼中,我一无是处,我除了干粗活,就是个傻丫头。
她的温柔,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可是,我也有了孩子,我的孩子却得了很难治愈的病,需要慢长而坚难的过程,我带着孩子四处奔波,到处看病,我在熬不住挺不下去的时候,带孩子回家,我多么需要家的温暖,多么需要母亲的关怀,我多么想在母亲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我想跟她说,娘啊,我好累啊!
娘我心里苦你知道吗?
我想获得她的安慰和鼓励,我想让她擦干我的眼泪,我想听她温柔地跟我说话,我只要这些,从小到大,我没问母亲索取过什么,这是唯一的要求。
可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我每次带孩子回家,我跟儿子站在优秀的弟妹们中间,我跟弟妹们的差距太大了,母亲的眼里,是满满的厌恶和嫌弃。
她还是不跟我好好说话,她凶我依旧。
我在母亲那,连起码的同情都没有。
母亲好吝啬。
慢慢的,我已习惯了她的冷漠。
我再也不回家寻求温暖了。
只有把那份温柔放到心里,
那仅存的几点温柔,被我像宝贝般珍藏。
我好珍惜。
也很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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