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
邢昺《正义》曰：“斯此也，言先王治民之道以礼，贵和美，礼节民心，乐和民声，礼至则无怨，乐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先王之美道也。”
樾谨按：此“斯”字专指“礼”而言，盖谓先王之道，礼为最美，小大由之而有所不行者，不和故也。但言有所不行而不言其不行之故，则因礼之用和为贵，已见上文，且下文曰“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行也”，亦“之”一字，彼此贯通，义见于下，故文省于上。古人之辞，往往如此也。《正义》误解“斯为美”句，而此章文义扦格不通矣！
亦不可行也
樾谨按：《隶释》载《汉石经》作“亦不行也”，无可字，当从之。上云有所不行，此云亦不行也，两不行之义彼此贯通，亦者亦（疑依字误）上文而言，上无可字，则此亦无可字，盖渉马注而衍。马注云：“不以礼为节，亦不可行。”此自用以足句，非其所据经文有可字也。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马曰：“矩，法也。从心所欲无非法。”
樾谨按：此当于心字绝句。《礼记·乐记篇》“率神而从天”。郑注曰：“从，顺也。”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耳顺从心，错综成文，亦犹“迅雷风烈”之比。从与顺同义，耳顺即耳从也，从心即顺心也，所欲不逾矩乃自说从心之义，惟其所欲不逾矩，故能从心也。《柳宗元集<与杨诲之书>》曰“孔子七十而纵心”，正于心字绝句，较马读为长，从作“纵”，则失之。《皇侃义疏》曰：“从，放也。虽复放纵心意而不逾越于法度也。”是六朝人读“从”字为放纵之“纵”，故唐宋人引此文多作“纵心”，实非经旨，说详翟氏灏《论语考异》。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
《正义》曰：“孔子以子路性刚，好以不知为知，故此抑之。呼其名曰‘由，我今教诲女为知’，‘之’‘乎’此皆语辞。”
樾谨按：此“知”字与下五“知”字不同。 下五“知”字皆如字，此“知”字当读为“志”。《礼记·淄衣篇》“为上可望而知也，为下可述而志也”，《郑注》曰：“志，犹知也。”然则“知”与“志”义通，“诲女知之乎”即“诲女志之乎”，言我今诲女，女其谨志之也。《荀子·子道篇》：“子路趋而出，改服而入，盖犹若也。孔子曰 ：‘志之，吾语女，奋于言者华，奋于行者伐，色知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韩诗外传》亦载其事云：“孔子曰：‘由，志之，君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言之要也；能之为能之，不能为不能，行之要也。’”并与此章文意相同，而皆以“志之”发端，然则此文“知之”即“志之”无疑矣。
子张学干禄
《正义》曰；“弟子子张，师事孔子，学求禄位之法。”
樾谨按：子张学干禄，犹南容三复白圭，“白圭”见《诗·抑篇》，“干禄”见《诗·旱麓篇》，曰“学”曰“三复”，皆于学诗时擘求其义，非学求禄位之法也。《史记·弟子传》
改作“问干禄”，则史公已不得其旨矣。
丧，与其易也，甯戚
包曰：“易，和易也。言礼之本意，失于奢不如俭丧，失于和易不如哀戚。”
樾谨按：包氏说“戚”字未得其义。盖礼则奢俭俱失，失于奢不如失于俭。故有“甯俭”之言。若居丧哀戚，固其所也，乃云“与其易也，甯戚”，恐不然矣。“戚”当读为“蹙”
，《礼记·礼器篇》“三辞三让而至，不然则己蹙”，此“蹙”之义也。《说文新附·足部》有“蹙”字，曰“迫也”，古无“蹙”字，故假“戚”为之言。居丧者或失于和易，或失于迫蹙，然与其和易，无甯迫蹙，为得礼之本意耳。《南史·顾宪之传》“丧易甯蹙”，是知戚字固有作蹙者，其义视包注为长。
绘事以素
郑曰：“绘画，文也。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
樾谨按：《考工记》云“凡绘缋之事，后素功。”《郑注》即引《论语》文为证。据《玉人》云“璋邸射素功”，《司农》云“素功无瑑饰也”。然则素功不专以画缋言，凡不画缋者，不雕镂者，皆素功也。画缋之事，居素功之后，犹《礼记》所谓“黼黻文繡之美，疏布之尚，丹漆雕几之美，素车之乘”也。说详《周礼》，此云“缋事后素”义与彼同。上云“素以为绚明”，是先有素而后可以为绚。故孔子以“绘事后素”晓之，而子贡因有礼，后之问，所谓“忠信之人可以学礼”也。
与其媚于奥， 甯媚于灶
孔曰：“奥，内也，以喻近臣，灶以喻执政”
樾谨按：媚奥媚灶，皆媚人，非媚神也。古以奥为尊者所居，故《曲礼》曰：“为人子者，居不主奥。”而春秋有奥主之称，昭十三年《左传》“国有奥主是也”。灶则执爨者居之，所谓“厮养卒”也。当时之人，以为居奥者虽尊，不如灶下执爨之人实主饮食之事，故媚奥不如媚灶。《国语·周语》载人之言曰“佐饔者尝焉”，即此意也。王孙贾引之，盖以奥喻君，以灶自喻，孔注未得其旨。
是礼也
樾谨按：古字“也”“邪”通用。陆氏《经典释文·序》所谓“如而不分，也邪无别”者是也。《论语》：“子张问：‘十世可知也？’井有人焉，其从之也？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诸“也”字并当读作“邪”。又如“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子曰‘其事也’”，此两“也”字，寻绎文义亦“邪”字也。鲁僭王礼，大庙之中，牺牲服器之等，必有不循旧典者，子入大庙，每事问，所以讽也。或人不谕其旨，反有孰为知礼之讥。故子曰“是礼也”犹云“是礼邪”，乃反诘之辞，正见其非礼矣。
管氏有三归
包曰：“三归，娶三姓女。妇人谓‘嫁’曰‘归’。”《正义》曰：“礼，大夫虽有妾媵，嫡妻惟娶一姓。今管仲娶三姓之女，故曰有三归。”
樾谨按：就妇人言之谓之“归”，自管仲言之当谓之“娶”，乃诸书多言“三归”，无言“三娶”者，且如其说，亦是不知礼之事，而非不俭之事，则其说非也。朱注据《说苑》“管仲筑三台，以自伤于民”，故以“三归”为台名，然管仲筑台之事不见于他书。《战国策·周策》曰：“宋君夺民时以为台，而民非之，无忠臣以掩盖也。子罕释相为司空，民非子罕而善其君。齐桓公宫中七市，内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非自伤于民也。”《说苑》所谓“自伤于民”者，疑即本此，涉上文子罕事而误为筑台耳。古事若此者，往往有之，未足据也。然则三归当作何解，《韩非子·外储说篇》曰：“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齐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一曰：‘管仲父出，朱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归。’”《韩非子》先秦古书，足可依据，先云置鼓而后归，云“家有三归”，是所谓“归”者，即以管仲言，谓管仲自朝而归，其家有三处也，家有三处则钟鼓帷帐不移而具，从可知矣。故足见其奢，且美女之充下陈者，亦必三处如一，故足为女闾七百分谤。而娶三姓之说亦或从此出也。《晏子春秋·杂篇》曰：“昔吾先君桓公，有管仲恤劳齐国，身老，赏之以三归，泽及子孙。”是又以三归为桓公所赐，盖犹汉世赐甲第一区比，赏之以三归犹云赏之以甲第三区耳。故因晏子辞邑，而景公举此事以止之也。其赏之在身老之后，则取三姓女之说可知其非矣。近人或因此谓三归是邑名，则又不然，若是邑名，不得云“使子有三归之家”，亦不得云“家有三归”也。合诸书参之三归之义，可见下云“官事不摄”亦即承此而言，管仲家有三处，一处有一处之官，不相兼摄，是谓“官事不摄”，但谓家臣具官，犹未见其奢矣。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孔曰：“《韶》，舜乐名，谓以圣德受禅，故尽善；《武》，武王乐也，以征伐取天下，故未尽善。”《正义》曰：“言《韶》乐，其声及舞，极尽其美，揖让受禅，其圣德又尽善也；言《武》乐，音曲及舞容，则极尽美矣，然以征伐取天下不若揖让而得，故其德未尽善。”
樾谨按：“美”“善”义同，此章乃别而言之。刑氏因据《孔注》，以美属乐，善属德。然孔子止是论乐，论乐而德自在其中，以美善分属之，失经旨矣。《周易·略例》曰“故有善迩而远至”，刑璹注曰：“善，修治也。”《释文》曰：“善，本作缮。”《广雅·释诂》曰：“缮，治也。”然则尽美又尽善者，言既美而又修治之功也，武王末（疑“未”讹）受命，所以未尽修治耳。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孔曰：“苟，诚也。言诚能志于仁，则其余终无恶。”
樾谨按：上章云“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此章云“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两章文义相承，此“恶”字即上“能恶人”之“恶”，盖仁者之于人，好所当好，恶所当恶，所谓“能好人，能恶人”也。然此以其行事言也，若论其居心，好固是好，恶亦是好，所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是也，故又言此以申明上意，见不特仁者，如是人苟志在于仁，则亦必无恶人之念矣。《韩非子·解老篇》曰：“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贾子·道术篇》曰：“心兼爱人谓之仁。”然则仁主于爱，古之通论，使其中有恶人之一念，即不得谓之“志于仁”矣，此与上章或一时之语，或非一时之语而记者，牵连记之，以发明夫子之微言。自孔注误解“恶”字，而此章之义晦矣。《释文》曰：“恶，如字，又乌路反，当以后一音为正。”
无适也，无莫也
《正义》曰：“适，厚也；莫，薄也。言君子于天下之人，无择于富厚与穷薄者。”
樾谨按：以“适”、“莫”为“富厚”、“穷薄”，其义至陋。《释文》曰：“适，郑本作‘敌’，莫，郑音‘慕’，无所贪慕也。”此章大旨，郑读得之。“敌”之言“相当”也，“相当”则有“相触迕”之义。故《方言》曰：“适，啎也。”郭璞注曰“相触迁也”。“无适”之“适”当从此义。言君子之于天下无所适啎，无所贪慕，惟义是亲而已。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孔曰：“怀，安也。”《正义》曰：“此章言君子小人所安不同也。”
樾谨按：此章之义，自来失之。君子谓在上者，小人谓民也。怀者，归也。《诗·匪风篇》“怀之好音”，《皇矣篇》“予怀明德”，《毛诗》并曰：“怀，归也。”《泮水篇》“怀我好音”，《郑笺》曰：“怀，归也。”韦昭注《国语》，杜预注《左传》并有此文，是“怀”之训“归”，固经传之达诂。《礼记·淄衣篇》“私惠不归德”，郑注曰：“归，或为怀。”《文选·上林赋》“悠远长怀”，郭璞曰：“怀，亦归变文耳。”皆古人以“怀”为“归”之证。《公冶长篇》“少者怀之”，孔曰：“怀，归也。”然则此“怀”字亦可训“归”矣。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者，言君子归于德，小人则各归其乡土。《老子》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者，言君子归于刑，则小人归于他国慈惠之君。《孟子》曰“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是也。此章之义，以怀德怀刑对举相形，欲在位之君子不任刑而任德也。夫安土重迁，人之常情，小民于其乡土，岂无桑梓之念，故泰山之妇因无苛政而不去，即所谓小人怀土也。惟上之人荼毒其民，使之重足而立，而忽闻邻国之君有行仁政者，则旧都旧国之思不敌其乐国乐郊之慕，而怀土者变而怀惠矣。说此章者皆不得其义，若从旧说则何不曰“君子怀德怀刑，小人怀土怀惠”，亦足见君子小人所安之不同，而何必错综其文乎？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樾谨按：古书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而言，上文“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白虎通·号篇》曰“君之与臣，无适无莫，义之与比”，是汉世师说如此，后儒专以人品言“君子” “小人”，非古义矣。《汉书·杨恽传》引董生之言曰：“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数语乃此章之塙解。《尔雅·释训》：“明明，察也。”明明求仁义即所谓喻于义也；明明求财利即所谓喻于利也。此殆七十子相传之绪论，而董子述之耳。《董仲舒传》“明明”作“皇皇”，盖声近而义通。《国语·越语》“天道皇皇”，韦注曰：“皇皇，著明也。”是“皇皇”即“明明”也。
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何晏《集解》曰：“数，谓速数之数。”
樾谨按：此“数”字即儒行所谓“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之“数”。数者，面数其过也。《汉书·高帝纪》“汉王数羽”，颜师古注曰：“数责其罪也。”是此“数”字之义也。《礼记·曲礼》曰：“为人之礼，不显谏。”故谏有五，而孔子从其讽，其于朋友则曰“忠告而善道之”。事君而数则失“不显谏”之义；朋友而数则非所谓“善道之”矣。取辱取疏，职此之故。唐宋以来，以犯颜极谏为人臣之盛节，至有明诸臣遂有聚哭于君之门者，盖自古义湮而君臣朋友之间所伤多矣。
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樾谨按：此当以“敏”字为句。“而好学不耻下问”皆承“敏”字而言，谓其知识敏疾而又好学不耻下问也。敏者，天资；学问者，人功。天资美而人功又尽，文子之所以为“文”也。学者误读“敏而好学”为句，于是近解乃增出“位高”字，使与质美相配。若然，则经文当云“敏而好学，贵而不耻下问”矣。且所谓“下问”者，非必“以贵下贱”之谓。凡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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