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谷子和棉仔油
知青下乡第一年,国家每月供应大米40斤,食油1斤。除粮油外,还发给生活费每人每月9元钱。不过到乡下情况就变了,供应给知青的不是白生生的大米,而是黄澄澄的谷子。按照70%的出米率,实际供应的谷子是58斤。谷子是本地村民交的公粮,品种叫“珍珠矮”。这个品种稻株很矮,大约50~60厘米,防风抗倒伏,耐密植,还耐旱,产量也高,一亩要打一千多斤。“珍珠矮”来自广西,是省里县里大力推广的,一定要农民扩大栽种面积。村民无法抗拒,只好每队都找几块土质不那么肥的田栽几亩。这种稻谷去壳以后,米粒小而圆,颜色发暗发涩,米质差,煮饭不好吃。村民们自己留下的谷子,是本地世代种植的稻种,每亩可打八百多斤。稻株高大易倒伏。稻谷穗大粒长,打出的米粒雪白,长而糯,有嚼劲。用鼎罐柴禾煮熟,再靠在三脚架旁余火焖半个时辰,揭开盖子,香气袭人。煮熟的米面浮着一层油,吃起来软糯香甜,就是没有菜,光吃白饭也很过瘾。粮仓供应的谷子往往还不是当年的新谷,而是存了一两年的陈谷子,所以打出的米吃起来不香也不糯,嚼在口里没啥滋味,充饥而已。这种稻谷碾出谷糠,猪也不爱吃,吃两口就拱得食槽外边撒落一地。供应的食油也不全是菜油,经常菜油断档,只有棉仔油供应。这棉仔油又黑又粘,不透明,还有一股子怪味。听人说,棉仔油吃了损害生育功能,会阳痿,也生不出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吃的时候心里是忐忑的。但是已顾不得长远,只顾得眼前。知青家里什么样的油脂都没有,炒菜锅炒菜铲长满铁锈。没办法,也只得拿它炒菜。炒出的菜有一股子怪味,但总还算是油脂吧,人不吃油脂肯定不行的。
每个月我们拿着知青购粮本到公社粮管所去挑谷子打油。粮管所距离我们寨子三公里,位于青鸟到公社路途间。粮管所有几间仓库,面前一个很大的晒坝。粮管员是三十多岁的布依男子,爱喝酒,人也豪爽,对知青很友好。三队在我们一队下面,靠近通往公社的小砂石路,所以买了谷子就顺便挑到三队的水碾房去,碾成米再挑回家来。有时候天旱,水碾没水就很麻烦了。只得先挑回知青屋,然后到本寨有碓窝的人家去舂。碓窝舂米又累又慢,一次只能舂几把谷子,踩大半天才能舂完一挑谷子。粮仓挑回的谷子往往没干透,含水分多,谷壳和米粒很难分开,舂出的米很碎,还拌着很多糠屑,颜色发黄,风簸簸不干净。米粒碎重量不足,就和谷屑一道被簸出来。还得重新簸几次才行。这种碎米煮出饭来很难下咽,一是米质坏,二是米粒混着谷屑,一咬咔碴咔碴的,吃完牙齿缝里、喉管里咔着谷屑,要用水反复冲漱才能清爽。
记得刚下去,一天临时没有米下锅,便端一簸箕谷子去舂。忙半天,舂回来的就是那样混着谷屑的碎米。我们都饥肠辘辘,立马生火煮饭,柴禾也是湿的,好难生着火。满屋青烟,呛得不行,喉咙痛,眼睛流泪睁不开。蒙家大嫂看到我们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几个虽然都狼狈不堪,但饥饿已经战胜了脸面,饭终于熟了,顾不得烫嘴,便在她的笑声中,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难得吃到的饭。即便是这样,和八茂很多公社的知青相比,分在青鸟的我们已经算是很享福的了。分布于蒙江两边高山上的那些公社,山寨根本没有水田,主要的庄稼就是包谷或番薯。那边的知青一年到头都是吃包谷沙饭或者白薯,天天如此,吃得倒胃泛酸,有一顿白米饭吃简直就是过节。这样便有了那边的知青到青里来,章一珏嘱咐家人“多淘点米,他们难得吃到一回”的佳话。
后来我才知道,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计划经济时期,国民经济是苏联模式。为了保障城市,发展轻重工业,采取牺牲农民的政策,长期实行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当时一只上海牌手表120元,一斤谷子收购价5分钱。农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一亩田打下的谷子只能卖50元,买不到半块上海表。一只大公鸡只能卖2元,60只公鸡才抵一块上海表。这本质上是对农民的一种盘剥,造成了农村农民的极贫穷与落后,而这种极不公平的状况延续了二十年。当我们成了地道的农民,才真正体会到农民的痛苦。他们唯一能采取的办法是——自己种出来的最好吃的米留给自己,最难吃的米让城里人吃。对于这种情况,没下过农村的人,会认为农民很自私,但是插过队落过户的知青们,对这样的做法都很认同,也很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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