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是和大姐上的一个学校。南站镇中不好。大姐在附近的五中上学,说那里全是镇上的坏孩子,小流氓,打架斗殴,带刀子,谈恋爱,怎么着康庄驿的二中也比南站好,我就被送去那里上了初中。
一去就是六天。星期六下午不上课,都早点儿骑车回去,驮回来下星期的干粮和咸菜。学校管三顿的汤,白面的居多,偶尔也是玉米面的糊肚,好赖让孩子们可以有口汤喝。
孩子们是哪个庄的都有。西到刘楼乡,南旺镇,在运河边上,那里有个分水龙王庙的;南到二十里铺,北到南站,东到南唐驿,几个镇交界的地方,路远,自然就穷困闭塞。每个周六下午,无论刮风下雨,孩子们向四方散去,第二天的下午,也无论刮风下雨,又都从四下里聚回来,带着一袋子干粮,一瓶子咸菜,靠着学校里一日三顿淡薄的汤,过下一星期六天的生计。
孩子们的干粮,也就啥样的都有。黄的是玉米面的馒头,过不了一天就发硬,发酸,嚼在嘴里全是硬糁子,硌得牙花子疼,吃的时候要缓缓地用力,用牙压碎,不然会把上颚硌破了。黑的是地瓜面做的甜窝窝,冷了像铁疙瘩,咬不动,热了黏牙,吃到肚里去,会生出不少的下气,上课的时候,不小心必然会出丑。小孩子家也没办法,不知道如何对付,有人练就了一手忍的功夫,可以容纳在肚子里,等下了课,找个没人的地方,放个空净利落,霎时就一身轻松了。地瓜面甜,好吃,也惹麻烦,没法子,不能比白面的馍馍。吃白面的还是少,多是刘楼、南旺那乡的孩子们。白面馍馍软和,香,嚼久了就是甜。每当他们到了校,宿舍里就飘着那种独特的香气,那是老家特有的做法,戗面馒头,多年后才寻到这样的香。可啥样的干粮,到了冬里,不过两天,都成了干儿,热天,都生了醭子,青黑的,墨红的,杏黄的,一丛。把生了醭的硬壳揭掉,漏出没生醭的瓤子,照样很香,经过学校的大笼蒸过,还会有独特的绵劲儿。
咸菜自然花样也多,胡萝卜腌的,带点儿酸气儿,菜疙瘩腌的,后味是辣和苦。芥菜的最好吃,可放久了发臭。各家的刀工上也见高低,最好的总是刘楼张明学的,胡萝卜腌的咸菜,切的丝,又细又长,夹在筷子上细颖颖的一簇,看着就香。他必然有个心细手巧的娘。讲究的是要用油炒过,家里必是有一个心疼儿子的大人,切好细丝,又打油罐子里,拿油撇子撇了一汪豆油,放锅里,下火炒了,才有那咸香。还有带了豆瓣酱的。里面裹着西瓜白、冬瓜片、黄豆瓣,芹菜叶子和细梗,白生生的萝卜条,还有腌成透明的白菜帮。人家家里必是有一个巧手匠心的爹,把热天的西瓜皮,秋里的冬瓜,白菜,平日里不吃的芹菜叶,细梗子,洗净码好,放到缸里酿了吧。
干粮一天三个,都是长个子的半大孩子们,再加上几碗汤才能填饱肚子的时候,是没法让给别人吃的。各式的咸菜,豆瓣酱,倒是吃不完,孩子们都高兴一起吃,可以尝到百家的饭香。别人的咸菜,不要说那用油炒过的,单是捞出来洗净切丝的,也是各有美味,千般的不同。可自己带来的咸菜,拿给其他小朋友,尝过一次,人家也就不要再尝,说是不好吃,酸,还有些臭味。自己也就没了“品尝”别人的好咸菜的合理的勇气,只好独自吃下这酸且微臭的咸菜。
我的娘她心高气傲,没认过腌的咸菜不好,蒸的馍馍发酸。每每听到说起别人家的咸菜好吃,大概是羞怒了吧,总是厉声叱责,吃得牙根子黄了,哪家的咸菜不是咸味。当拿了小朋友留给的一点儿,回来给她尝尝,却又改口道,有的吃已经不错了,每天地里的活都忙不完。大人总是有道理,说不过她们。
说不过,也就没了话说。干粮就吃吧,不要管它酸,咸菜就吃吧,也不要管它什么味,有没有拿油来炒。一个孩子,遇到对付日子的大人,能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呢。吃的什么,咽的什么,尝到的什么,不要去想,不要去品,更不要过心。把眼看,把心体味,读过了《童年》,《在人间》,你就明白了。有时候,大人的作用,是让孩子能活着,一生的好歹,还要靠自己。
2018.2.21
2018.2.23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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