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后,刀客张寄遥看着儿子拿着把小木剑扮演大侠时,还是会想起自家老头拿着本《道德经》气冲冲地追自己的场景。
张寄遥从小有个侠客梦,一袭白衣,一把长剑,翻身入滚滚红尘,浪迹天涯。
所以张寄遥从小穿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即使自家老头一直看不惯,叨叨着像穿了孝服。
张寄遥平时很穷,因为镇子东头的小书摊,除了摆一些经史子集,还有些武侠小说和不知名的武林秘籍,张寄遥的银子基本上都贡献给了那个一头乱糟糟花发的瘦老头。
张寄遥十岁这年有了人生中第一把剑,不过代价是整整三天没敢回家,因为他把自家老头藏在院子里大槐树下的几坛好酒全贡献给了镇里的徐铁匠。
那个留着大胡子的家伙当时盯着张寄遥偷来的几坛酒时口水直流,眼睛发直,胸脯一拍,立马就答应了七天一定给他一把像样的剑,丝毫没想到问一下这酒哪儿来的。
青木镇是个小镇子,张寄遥和老头一起生活。老头是个教书先生,懒散的教书先生,天天在脖子后面别一本《道德经》,在学堂里摇头晃脑,浑水摸鱼。
其实之所以想成为侠客,还得从张寄遥小时候在家里翻出的一本泛黄的武侠小说记起,书里的侠客在行侠仗义后,总会淡淡地说一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然后被救的姑娘便会睁着星星眼望着对方,满是崇拜,张寄遥喜欢这种感觉。
张寄遥每天都起个大早去院子里练剑,练完吃个早饭就会挂着剑出门行侠仗义。因此,偷刘婶内衣的采花贼王叔,欺负小学生的泼皮李四,还有偷鸡吃的吴麻子,总是被他追得叫苦不堪。
当然,为了伸张正义,也总免不了踩坏刘婶家的菜园,撞倒老赵家包子铺的小摊,然后被自家老头追着打。
张寄遥十八岁这年,发生了一件对他而言的大事。
隔壁镇子的苏家千金被最近冒出的一股山贼盯上了,他们的三当家疯狗扬言,三日后自会亲自来要人,让苏家财主好好准备准备,也别想着跑,自己会派人盯着的。
张寄遥听到消息已是第二天,趁着老头去学堂时,便马不停蹄地溜出了镇,他觉得让老头刮目相看的机会来了。
这才应该算是自己真正踏入江湖吧,张寄遥想着。
(2)
当张寄遥赶到刘家宅子时,已是第三天中午,和前来劫人的山贼们撞了个正着,面对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张寄遥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连什么朗朗乾坤的大侠固定台词都背得磕磕巴巴。但当他抽出剑指向对面那个貌似领头的家伙时,整个人便瞬间静了下来,只有满眼的光彩。
“你过来呀!”
疯狗被惹怒了,自己今天本来就是冒着被大当家训斥的风险前来劫人的。最近寨子风头太盛,已经被邻近的好几股势力盯上了。大当家前两天刚发下话让消停两天,但自己三天前刚刚给底下兄弟夸下口,要劫这苏家千金来着,不能打脸。况且,自己也确实消停了两天来着,整整两天。
好不容易带着十几号兄弟下了山,却碰上个愣头青对自己叫嚣。疯狗觉得很没有面子,二话不说,拔刀便劈头盖脸地砍了过去。
张寄遥等的就是这一刻,抽剑迎了上去,虽然疯狗的攻势很猛,刀刀用了全力,但张寄遥身形敏捷,剑也很快。
平日里看的那些地摊货剑法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武林秘籍,但平平无奇的招式,持之以恒地练下来也有所成效。而且,对面的山贼,拼得只是狠劲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寄遥,反而和疯狗打了个有来有回。
终于,被张寄遥抓住了机会,一剑刺中了对方胸口,再一个漂亮的回旋踢,结束了战斗。
“趁着本大侠今天心情好,快点儿滚。”
剑收回了鞘,张寄遥背着手轻轻一笑,人畜无害似的。
“点子扎手,有两下子,先撤。”疯狗擦了擦嘴角的血,“小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无敌是多么寂寞,张寄遥仰头四十五度,总觉得刚才没发挥好,应该报个绰号,对了,似乎还忘了什么……
被晾在一旁的花轿终于被人想起,差点儿被劫走的苏家小姐透过帘缝看到了整个过程,早已芳心暗许。按照剧本,接下来就是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的戏码了,张寄遥已经摆好了自认为最最迷人的笑脸,伸手去掀花轿的帘子。
(3)
“少侠!”苏家老爷和几个家仆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一边夸赞感谢,一边又将张寄遥迎进了宅子,完全没有刚才躲在门背后瑟瑟发抖的模样。
看来江湖并不像小说里讲的那样,英雄救美就有投怀送抱,至少,美人她爹不怎么乐意。不过还好,自己好歹也算是踏出了进入江湖的第一步,有朝一日,江湖上总会记住张寄遥这个名字。
苏老爷子好酒好菜地招待了张寄遥,苏家千金也出来道了谢,不愧是富人家的小姐,花容月貌,张寄遥眼睛都快看直了却还是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默念着大侠范儿不能丢。
第二天一早,张寄遥就早早向苏家辞了行,虽然对苏家小姐有点儿依依不舍,但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番,回去向老头炫耀自己昨天的风采才是最重要的。
“老头,你看,这是我行侠仗义后,人家送我的谢礼,有你最爱吃的点心,不用太感谢我啊。”张寄遥把手上的盒子放在桌上,假装无所谓的样子,又偷偷看了眼坐在桌前老头的反应。
“闯个祸还把你高兴的,真不知道那个小财主为啥表面笑呵呵的,却始终和你保持着距离?”老头喝了口茶,右手拿着自己那本《道德经》,以书作扇。
“你这叫嫉妒。”张寄遥嘀咕着,“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去对付山贼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屋外响起一阵喧闹。张寄遥和老头一起走出屋,迎面便见四五十号人正涌进小镇,为首的是个大胖子,身边站着的正是张寄遥昨天刺伤的疯狗,在大胖子耳边嘀咕着什么。
“喂,废狗,你这是搬救兵来了?”张寄遥没有丝毫惧怕,笑嘻嘻地问道。
“面对我们这么多人还能如此镇定,不是天真就是有恃无恐了,小子你是哪个啊?”那个大胖子缓缓踏前一步,笑眯眯地盯着张寄遥。
不好对付,这是张寄遥的第一反应,“试一下不就知道了。”没有停顿,张寄遥下一秒便已抽剑刺了过去,但几乎只是瞬间,自己的剑便断成了两节,又是一掌,便被打趴在了地上喘着粗气,狼狈得爬不起来。
“看来你是前者,枉费我带这么多人。”大胖子面有遗憾,“小的们,拿东西,这趟不能白来,早点儿收拾完早点儿回寨。”山贼们兴奋地抽出了刀,便要四散去搜刮镇子,镇里的人早已紧紧闭上了门,但面对山贼的刀却毫无意义。而疯狗,也已经走到了张寄遥面前。
(4)
一声惨叫,疯狗飞了出去,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喧闹声戛然而止。
“笑面佛,你这眼力劲儿可不行啊。”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张寄遥面前,还是以往的那种慵懒样儿,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是?”大胖子迟疑了一下,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老头笑而不语,以书作扇:“张白白。”
张寄遥却懵在了原地,张伯伯?什么鬼,我家有这么号亲戚?对了,是老头的名字,等下,老头什么时候成武林高手了,刚才疯狗飞出去时,自己连看都没有看清,张寄遥脑子有点儿信息过载……刚才被打的那一掌已经缓过来了,可也一时忘了从地上起来。
“白面书生张白白。”那叫笑面佛的大胖子语气中多了几分怒气和狂妄,不再像刚才一样那么平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本只是来给手下兄弟报个仇,没想到竟然找到你了,这落魄样儿可不像从前啊。”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
“动怒了?张白白,当年我不是你的对手,但现在可不同往日,而且你已经老了,但我可正年轻,杀我大哥的仇,该报了。”
“我也是,原本打算再容你苟活几年,自会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却上了门。”
没有过多废话,二人同时出招,电光火石间已过了两个来回。
“我说过,你老了。”
“那又如何,收拾你们这群家伙还绰绰有余。”老头虽然嘴上不服软,但却背手示意张寄遥快走。
平东城徐家,刚才和笑面佛对话时,老头轻声告诉张寄遥这几个字,张寄遥知道,老头让自己去这个地方。张寄遥也知道,自己要转了身,可能就是永别,他迟疑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笑面佛又冲了上来,老头迎了上去,几个来回下来,身上有了伤。
“你再傻趴在这儿和个愣子一样我就要绝后了。”老头对张寄遥说道。
言罢,一脚将张寄遥踢出三丈,冲向了笑面佛。
“抓住那小子,别让他跑了!”
“你敢!”
那群喽啰想向张寄遥这边涌来,却被张白白拦住了去路。
张寄遥开始没命的狂奔,身后是刀剑的金属相撞声和生死的喧嚣。
(5)
这已经是在徐家的第三个月了,张寄遥一直魂不守舍,郁郁寡欢,一天除了三餐,便就是拿着本《道德经》在平东城四处游荡。也是,任谁碰到他这种情况,也一时难以走出。江湖江湖,不仅有英雄救美,还有尸横遍野,哪一个威震一时的名号不带着血?
平东城徐家的徐潜,张白白年轻时的挚友,平东城最大的布商。
年轻时的张白白和张寄遥一样,向往着江湖的精彩,一袭白衣,一把折扇,无人不知白面书生的风采。只是有恩便有仇,笑面佛当年只是个小角色,他的大哥却算个人物——快刀吴子启,兄弟二人带着十几个手下无恶不作,恰好就盯上了徐家。
徐潜不幸被绑了起来,要徐家拿二十万两银子去赎人,恰好被张白白得知,尾随着去送钱的徐家管家救下了徐潜,杀掉了吴子启,唯独跑了狡猾的笑面佛。幸好有张白白在,要不然吴子启收到钱后本就打算撕票,带着手下另往他处。
虽然救下了徐潜,但逃走的笑面佛却在七天后盯上了张白白的家,当时一岁的张寄遥被张白白带着出了门,但张白白的妻子和父母却惨死在笑面佛手下,墙上只留下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笑面佛”这几个血字。
张白白找了三个月都没有找到笑面佛的踪迹,自己笑傲江湖,却连累了家人,这江湖,你死我活,远不如张白白当初想的那样简单。
心灰意冷之下,张白白带着年幼的张寄遥离开了平东城,从此,平东城没了行侠仗义的白面书生,青木小镇多了一个别着卷《道德经》的懒散老头。
徐家一直对此心中有愧,因此对张寄遥格外照顾。
这天张寄遥像往常一样出门漫无目的地散步,半路却碰上了几个混混正将一个姑娘逼进了一个小巷,混混们的调笑声和姑娘惊慌失措的求救声混在一起,令张寄遥停住了脚步。
“小娘子,你身上这点儿银子可不够我们哥儿几个买酒,要不你今晚陪陪我们?”
“不要啊,救命!”
“不用喊了,没人会来救你的。”说着,那几个混混就要扑了上去。
那姑娘开始哭喊,终于,张寄遥出了手。三下五除二,那几个混混便屁滚尿流地跑掉了。
那姑娘过来道谢,说没有少侠今日相救,指不定自己将面对什么。而张寄遥却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啊,自己要不出手,这姑娘指不定将面对什么。以往自己只想着英雄救美,享受别人的感恩戴德,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侠客到底是什么。
现在细细想来,老头那日出手,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整个镇子。这个世上总有作恶多端,也就要有着行侠仗义。看着手中的《道德经》,张寄遥似乎想通了,这世道,有阴便有阳,不能因为恶的张扬,就自己也熄灭了善的坚守。
张寄遥没有停留,原路返回了徐家宅子。
(6)
“周管家,他似乎想通了。”张寄遥走后不久,巷子进来一人,正是徐家的管家周康。
刚那几个被打跑的混混也走了回来,对周管家行了个礼。
“做的不错,这是赏你们的,此事不可告诉其他人,去吧。”周康想着,但愿这小子真的能振作起来,也不枉老爷的一番苦心。
面对张寄遥这几个月来的失魂落魄,徐潜也是十分担忧,万般无奈,让自家管家安排了这么一出戏,但愿能奏效。
“徐叔叔,我有一事相求。”张寄遥回到徐家,便立刻去找了徐潜……
张寄遥请徐潜帮自己打了一把长刀,又洗了个澡,换了身黑色的衣服,每天一大早便起来练刀。张寄遥更沉默了,或者说更沉稳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追求被人称颂的江湖侠客梦,却渐渐地更像是一个侠客。
徐潜曾好奇地问过张寄遥,为何改学了刀。张寄遥说,自己以前向往侠客,总觉得侠客应该是一袭白衣,是一手长剑,是翻身入滚滚红尘的耀眼明星。
但其实不是的,江湖有它的光彩,也有它的黑暗,江湖不单单是书上的热血还有无处不在的现实,但不管在哪儿,都是江湖,都需要有人出手相救,行侠仗义。
那个白衣飘飘的执剑少年,就留在梦里作为一种儿时的寄托好了,现在,自己要拿起刀,来洗涤这现实的罪恶,而且,自己的仇人们,也是群拿刀的,他们用刀来作恶,我便用这刀来结束。
之前自家老头自责没有保护好家人,退了江湖,最后恶人却还在横行。自己没了老头,也一直消沉了许久,如果大家都这样的话,岂不是再也没人来做侠客。我想,老头也不愿意看到我这样吧,我的侠客梦,老头的梦,总得有人来守护。
徐潜看到张寄遥这个样子,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师傅和秘籍,但凡他能找到的,全都送给了张寄遥。
五年后,张寄遥背上了刀,拜别了徐潜,踏上了回往青木镇的路。后来只听人们说,青阳山上的一伙盘踞多年的山贼一夜之间被人杀光,一切都随一把火烟消云散。
再后来,江湖上多了个黑衣刀客,他不喜言语,但嫉恶如仇,杀伐果断,人们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但却记着他所在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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