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残雪是近几年“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她被誉为“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界最具创造力的作家之一”,也被称之为“中国的卡夫卡”,其作品在海外广为传播。
作家 残雪这样一位享有盛誉的作家,她的作品在国内却鲜有人熟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残雪的文字叙述十分诡谲怪诞,背后有难以捉摸的象征意义,读来非常难懂。
她的作品有一种惊人的魔力,有多难懂,就有多迷人,即使不知所云,也让人爱不释手。或许就是如此,残雪被称之为“神秘的巫女”。
中篇小说《苍老的浮云》是残雪的代表作之一,光怪陆离的文字如同巨大的漩涡,让人在洪流中越坠越深。
通过描述比邻而居的虚汝华和更善无这两家人的生活处境,凸显个人、家庭和社会的疏离,人与人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竖着一堵厚重的高墙,而对他人的窥视却密不透风,真正的心灵沟通是无望的。
残雪非常擅长以细腻的笔触去刻画场景,她的用字用词是鲜活的,有一种散文诗般的优美。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故事以一棵楮树作为时间递进的标志,从花开、结果、果落、毁灭,暗示不同的阶段,生命也如季节更替一般,是一场必然的、盛大的虚无,而人所做的抗争都是徒劳。
更善无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只是他被认为是“无用之人”。在单位总是被同事嘲笑,走在路上被怀有恶意的邻居捉弄,妻子和岳父串通起来变卖家里的物件,妻子和女儿私底下鄙夷和唾弃对方。
从来没有人在意他脑海里千奇百怪的想法,和夜里光怪陆离的梦。
人与人只剩互相猜忌,连面对家人也需要演戏,仿佛每个人都在暗中观察,有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像她的妻子慕兰一样记下别人的笑话。
把别的人推出去,来显示自己的合群,其实怕的也不过是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
更善无所感受到的只有压抑、荒诞、恐慌和神经紧张。时刻提防被窥视、被戳破秘密,而他哪有什么可被窥视和戳破的秘密呢,被一再捕风捉影,仿佛假的也成了真的,没的也成了有的。
他被家人窥视着,家人也同时窥视着别人。为了不露声色地窥探同一个屋檐之下的邻居,他妻子慕兰甚至不惜在自家阳台放一面镜子。
更善无的邻居是虚汝华,她并非不知道自家生活被邻居家的镜子尽收眼底。一墙之隔,更善无家发生什么,她也再清楚不过。只是她在自己生活的泥泞中挣扎,自顾不暇。虚汝华有一个“妈宝男”巨婴丈夫和一个指手画脚的老古板婆婆。
结婚多年却不孕,她被婆家视为眼中钉,加上她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出奇奇怪怪的举动,被丈夫和婆婆视为“怪胎”。之后丈夫搬去与婆婆同住,她被分居被抛弃。还遭受自己母亲的跟踪、窥视和写字条骚扰,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
虚汝华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从未幸福过,却被认为是所有人不幸生活的罪魁祸首。
没有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了不起的工程师,期望落空的母亲恨透了她,变得毒舌又爱抱怨。当父亲与卖香烟的老太婆姘居后,她更是受到母亲的迁怒和诅咒,没有一天好日子过。连婚后得了肺炎,母亲去看她时,却更希望她在疾病中死去。虚汝华的父亲与她的丈夫一直为家产勾心斗角,对她的生死却漠不关心。
虚汝华与老况曾经也有过对生活的期待,她曾是他眼里天真的小孩,他甚至以为能在她面前做一回男子汉。可是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在生活里耗灭了热情,她也从朱砂痣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而他却还是那个生病时只会奶声奶气叫“妈妈”的巨婴。
哪怕虚汝华和老况已经结婚八年,婆婆还常像个幽灵般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列出必须遵守的条条框框的生活哲学。“妈宝男”老况将母亲的话视为箴言,认定他和虚汝华还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也把婚后的种种不适都归咎于此。
在那样的家庭中,虚汝华既无法独当一面,又不能随心所欲。婆婆对丈夫有着变态的占有欲,丈夫对婆婆的话唯命是从,完全没有自我和独立人格。丈夫是婆婆的傀儡,她的婚姻只是一个空壳。
命运是一张大网,她生来就是网中之物。
最恶的鬼往往是人,是人心的凉薄和自私,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残忍。
虚汝华的失眠,她的神经质,与哪个人脱得了干系?她没有一夜好梦,夜夜与失眠作斗争,他们却说她家里闹鬼。
“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去,我每天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
只有一个人与她同频,那便是邻居更善无。
虽说同住一个屋檐下,两家人明面上没有什么往来,但透过墙壁缝隙透过的灯光、几句低语、异于常态的举动,都在暗地里小心翼翼地窥视和揣摩邻居的一举一动。
在那样氛围下,更善无和虚汝华两个人却彼此吸引。
多少年了,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听到隔壁的辗转反侧,在看落花的清晨看到窗帘后的身影,一样的孤独将两个人拉到一起。他话还没说出来,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有任何不安的感觉,她都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们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甚至从对方身上更了解自己。
夏去秋来,花败果落,可是随着了解的深入,他们没有等来能做个好梦的季节,就连那种类似于“欲望”的东西也慢慢消失了,直到无影无踪。
以为对方是另一个自己,然后发现只是一场误会,他们只是冲动下贸然闯进了对方的生活。
“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
他们爱的并不是对方,而是彼时彼此的相像,或者说爱对方身上的孤独,爱对方和自己一样的无力感。
家人无望,婚姻无望,寄希望于他人也无望。
虚汝华受够了精致的虚伪主义和教条式的行为准则,受够了活在婆婆、母亲和邻居的眼皮底下。她钉牢了门窗,尽管如此,她还是受到了白眼、辱骂、骚扰和指责,搅得她日夜不得安宁。在几年时间里,她选择了过完全封闭的生活。
“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
虚汝华已经彻底绝望,也因此终于跳出了那个泥潭,以局外人的身份打量一切。母亲病逝、父亲老去,婆婆日渐臃肿,丈夫也走向崩溃,而她自己也在一天天枯萎。在死亡面前,一切都会溶解,她给了自己最后的安宁。
当那棵楮树最终裂开,火星四溅,化为泥灰,虚汝华预感到死亡的临近,她已心无挂念。死亡的磨盘还在转动,碾压着一个又一个不安的灵魂。
而更善无还在世俗里浮沉,做着年复一年的噩梦,在他人的窥视、威胁和嘲讽下喘不过气来,在生命意义的叩问中找不到答案。
“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佯装着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
更善无和虚汝华也最终走向两种不同的归宿,一个向外寻求,最终两手空空;一个向内扎根,最终获得灵魂的自由。
《苍老的浮云》本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但是残雪笔下却用了意象交叠的手法,运用大量的象征和暗示,模糊人物的姓名和称呼,用意识流般的对话和心理描写,在跳跃式的场景里交叉叙述错杂的事件。
她在字里行间布下陷阱,只有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走出诡谲意象建造的迷宫,真正看到故事的出口。而一个故事尽了,她所要说的主题才开始浮现。她一笔一划都在雕琢对人性、自我、生命哲学的思索,同时对文学艺术有一种惊人的执着。
残雪是文字的匠人,用文字编织出一张精美无比的抽象画绣花,而每个针脚、每个图案都暗藏着惊喜。她的实验式文学创作无疑是获得巨大成功的,她开拓了一个深邃广博的、没有边际的文学天空。
残雪的文字很美,但又超越了美,超越了力量,也超越了技巧。只能用迷人二字描述。而要领会其文字之美,只能不断地沉淀,探索,没有捷径可走。
读残雪的作品,像是与自己厮打,打破常规的阅读习惯,硬着头皮在未知之域横冲直撞;又似抓着大海里的浮木寻求喘息,最后发现已在水面漂流已久,是一种筋疲力竭的解脱;又仿佛孤身行走于深不见底的黑夜,间或有萤火虫扑面而来,而让人胆怯的夜却比光亮的萤火虫更美。
《苍老的浮云》不是残雪最好的作品,但绝对是当代最值得一读的文学作品之一。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集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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