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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疯闯婚宴的老黄牛

那头疯闯婚宴的老黄牛

作者: 七秒蓝 | 来源:发表于2019-04-04 22:19 被阅读48次

    后山坡上人头攒动,老远望去黑压压的,村委又开生产大会了。有几个娃牵着自家的牛走过沈家门口,沈家嫂子抱着一岁多女儿正好瞧见,小女儿伸手咿呀咿呀地叫。

    沈家嫂子脸色铁青像撞了鬼,转身“砰”把门关了。牵牛娃们互相递了个眼色,捏着鼻子冲沈家屋里学牛,“哞哞”地叫唤。

    “砰”窗户也关上了,屋里传来沈家嫂子凄厉地哭喊:“望娣啊!望娣!”沈老大看到妻子惊恐的模样,抱过女儿打开门吼:“滚!小兔崽子!”娃们一哄而散。

    沈老大叹气,虽说生了女儿后爹娘不怎么待见妻子,但自己对她还是不错的。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妹妹望娣去世后,妻子就开始怕牛,再也不敢去后山坡,还经常说看见望娣在后山坡上放牛。

    沈望娣已经过世几年,没人看到过她,为什么妻子那么害怕呢?沈老大百思不得其解。

    1

    沈家住的旮旯村,是个穷窝窝,整个村站在村头就能望到村尾。活了一辈子见过山外光景的人,没有几个。土质不好种不出丰富的粮食,吃不饱,整个村子没有胖子。

    沈老大四岁时爹娘还想再要个儿子将来帮衬农活,没出生就给第二个孩子起名望娣,结果是女儿,生下饿了她几天。

    望娣命大,七十岁奶奶拄着拐杖来看孙子,扒开裤子检查时,发现怎么没屎尿味儿,新生儿不会这么干净。

    老奶奶信佛惜命,痛心地拿拐杖敲儿子头骂:“少作孽!女娃也是人!”叹着气把望娣抱了回去,硬是用米汤灌活了。

    奶奶没有告诉望娣这一茬,带着她吃素,养到三岁被爹要了回去,说是可以帮忙放牛了。

    望娣没有玩伴,日头刚从山尖探出半张脸,爹扔个干馍吼她起床,牵着小黄牛到山坡上就是一整天。

    小黄牛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懂人话似的。望娣问:“我叫你阿黄怎么样?”黄牛看看她。望娣又问:“你的爹娘呢?你几岁啦?”黄牛只管吃草,甩着尾巴赶走环绕的蚊蝇。

    刚开始牛只是吃草不搭理她,说的多了抬头叫唤几声。像回应,更像呼喊。傍晚牛驮着她回家,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后山坡上草最厚,望娣最喜欢带着小黄牛去那儿。

    站在后山坡上可以看到整个村子,像条干枯的小蚯蚓蜿蜒在山脚下,连绵起伏的山头不知道哪里是山的出口。

    牛吃饱后,望娣会坐到牛背上和牛一起望着夕阳发呆。

    夕阳把整个山头映照的流光溢彩,望娣对山外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小黄牛,你说我以后能去山外看看吗?”小黄牛像听懂了,抬头一声“哞”悠长的在山谷间回荡。

    2

    望娣一天都没看过爹的好脸色,终于快十六了。爹娘像松了一口气,有时扒到她碗里的菜会多一筷子。

    村里进山的没人,出山的也没几个,娶媳妇越来越难。

    有一年有个陌生人往山里带了两个女人,一个进了老李家,一个进了四十岁刘跛脚家。听说这两家都有给好处给那陌生人。

    老李家的没几天就疯了,因为是买的,也没敢进医院,关在家里养着,村里再没人见过那女人,听说后来死了。

    望娣爹像是在等着什么。

    终于有天也有个陌生人领个女人进了望娣家。爹娘低头哈腰地小心招待,激动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爹把在山崖冒险摘了,一直藏在屋后的宝贝药材,从瓦缝摘下来哆哆嗦嗦交给了陌生人。陌生人走后,望娣看见爹拿袖子迅速抹了抹眼睛。

    第二天,娘就教望娣管女人叫嫂子了。

    嫂子开始在家说一不二。于是,村里人称她沈家嫂子。

    3

    沈家嫂子一年也没怀上,刚开始在沈家说话还挺硬气,后来就有点底气不足了。

    村里也对她指指点点。

    她知道自己嫁到沈家的任务是什么,这个村的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而且必须得生儿子才是传宗接代。

    天色尽黑,沈家嫂子拿围巾蒙住头偷偷跑去刘跛脚的诊所。村里唯一的诊所。

    刘跛脚看到她猜到了来意,拿出一盒药晃晃,报了一个数。

    沈家嫂子瞪圆了眼睛,“太贵了吧?”

    刘跛脚把药推回抽屉,眨巴着鱼泡眼,神秘地说:“包你生儿子。”

    沈家嫂子走了。她不知道刘跛脚欠赌债,不知道那盒药只是一般的保健药,更不知道刘跛脚想讹她药钱还赌债。

    从诊所回来后,沈家嫂子一天也睡不踏实了,催沈老大凑钱。

    沈老大将信将疑,想想家里也就一头牛值钱,要是卖了就没耕田的家伙了,一家人吃啥。沈家嫂子不甘心,从不让她进厨房的婆婆开始使唤她洗碗,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想当初有人跟她说可以有男人娶她,她高兴地跟什么似的,听说男人家里穷,两个月就把烟酒戒了,还变卖了私存的首饰给夜店妈咪当赎身钱。

    临走时贩子问妈咪她还能生吗,妈咪鄙夷地扫了她一眼,没回答能也没回答不能,鼻孔哼了声。她赶紧拽住贩子胳膊::“我能!我还能生!”

    一步错终身错,三年前一念之差进了夜店做皮肉生意,以为这辈子再也翻不了身,好不容易有上岸的机会,怎能放过?

    梦里哭醒多少回,盼着能像普通女人一样,有个只疼自己的爷们儿啊!

    一定要买到那个包生儿子的药!一定!心心念念,沈家嫂子切菜差点把手指给切了。望娣从自己的袖口扯下一片布料,跑过来给嫂子缠上手,还捧着吹吹。

    望娣的棉袄袖本来就短的露胳膊,手冻的像两根垂在外面的红萝卜。现在更短了。因为上面是个哥哥,邻居们女娃穿小了的旧衣服都被望娣妈收回来。

    看着望娣会疼人的小模样,沈家嫂子心思一动,笑着抚摸她枯黄的羊角辫,问:“望娣你今年十几啦?”

    “十六。”从没人对她这样亲密,望娣惊恐,回答很小声。“可以嫁人了咧。”嫂子笑得越发热情,望娣吓得跑开。

    4

    灰蒙蒙的大雾把村子拢得严严实实,望娣还是和平常一样出去放牛。

    爹娘,哥哥,还有嫂子坐在家里围成小圈儿。

    老头子看看媳妇干瘪的肚子,抽口老烟袋,提出主意:“傻五娘来提过亲了。”

    沈老大惊讶:“可望娣才十六。可以把牛卖了。”他知道妻子说不动自己,肯定说动爹了,老人为了要孙子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但在老黄牛和望娣之间,自己当然会选择妹妹。

    从三岁回家门,望娣没吃过热饭,都是吃自己剩下的,个子还没有自己裤头高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洗衣服。虽说十六,瘦弱得看起来最多十二,当哥的不忍心。

    沈家嫂子捏了丈夫一把:“刘跛脚为给自己娶媳妇,十四岁的妹妹不也给别人领走了吗。你之前不是说牛要留在家里耕田吗?”沈老大气地瞪她一眼,她回个白眼闭了嘴。

    老头子像没听见,又说:“傻五家和村支书攀得上亲戚,如果望娣过去,说不定以后口粮能多分点儿。”

    “就是,以后您孙子不也要吃嘛。”沈家嫂子赶紧摸摸空肚子,送上笑脸。

    一袋烟的功夫就把望娣的终身大事给定了。

    莫非雾大迷了牛的眼?望娣觉得黄牛今天怎么不太听话,让它往南走,它非要往北走。而且是出山的方向,像是要把望娣带出去一样。

    这头小黄牛已经长成了大黄牛,可是家里的大财产,不能跑丢了。望娣快要拽不动它,破例到天黑才把大黄牛拽到了家。

    望娣累的倒床睡了一宿没翻身。

    大黄牛在屋外哀嚎了半夜。听见的人说沈家的牛叫得那么丧,不会疯了吧。

    5

    娘告诉望娣要出嫁的消息。

    大红日头的一天,爹破天荒没让望娣去放牛。娘单独给望娣做了碗疙瘩面,看着她吃完。

    第一次,娘俩搬了小凳儿坐在院里晒太阳,望娣很不习惯。

    娘说第二天就去傻五家做媳妇了,因为不想老黄牛被杀掉卖,望娣没有反抗。

    娘把望娣的辫子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娘的手很轻,望娣抿着嘴泪珠儿成串的掉。老黄牛在牛棚里定定地望着她。

    大红的袄子大红袖,红花轿里大红盖头。因为傻五家和村支书沾亲,半个村的人都来了,大家在院子里热闹哄哄。

    望娣孤零零饿着肚子坐在里屋炕头,两只手不停在膝盖绞动。闻得见肉香,却不敢开窗。

    突然,“妈呀!”外面一声惊叫,人群骚乱。跑步声,桌椅翻倒,碗杯破碎,小孩哭闹……

    望娣走到房门口,门被撞开,闯进来好几个人把她推进来,把门快速抵住。“出啥事儿了?”望娣站稳了问。

    都是熟面孔的邻居,大口喘着粗气告诉她:“你。你家的牛怕是疯了。”

    “哞——!”

    又是一声长长的叫唤。望娣的心一紧:它来了?

    几个邻居拽住想要出去的望娣:“新娘不能出炕屋!男人们会收拾它的咧,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疯了的牛是铁定要被杀掉的!可是它没疯,它前天还好好的!我要出去告诉他们它没疯!

    望娣心想着,使劲挣脱着:“让我出去看看,就看一眼!”那可是我说了十几年贴心话唯一的朋友啊!

    奔跑声没有了,几个男人在紧绳子,女人们指指点点。想是把老黄牛绑起来了。

    望娣的腿软了下去坐在地上,心痛万分,邻居扶住她肩膀:“抓住了,没事了。”

    人们一天也没让望娣出房门。夜晚人都散尽后,傻五痴痴笑,歪嘴缝里淌着口水哈喇子,一拐一拐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根鸡腿,掀了盖头就往望娣嘴里喂:“好吃,好吃。”

    傻五二十了,以前是不傻的,五岁那年从坡上摔下去,就成天知道流口水笑了。他随地蹲在路边拉屎时,小孩们捡小石子扔他屁股,他也不生气,还是流着口水笑。

    望娣是真的饿了,含着泪三两口就把鸡腿啃了,牙齿要咬的动,恨不得把鸡骨头都嚼成渣渣吞到肚子里。

    “抱抱,抱抱。”傻五长得五大三粗,张开胳膊想搂住望娣。望娣吓得起身躲开。

    “咳,咳。”傻五娘在窗外假装咳嗽。

    望娣只好坐回炕上,闭着眼全身战栗。“抱抱,抱抱睡觉觉。”傻五贴上来抱住望娣钻进被子。

    许久没听见动静,窗户上傻五娘的影子才走了。

    傻五把脸贴在望娣胸前睡着了,原来他只有五岁的智商,他还像个孩子,只是要抱抱。

    望娣搂住傻五,闭上眼,老黄牛的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涌。

    疯了的牛三天内就会杀掉,肉卖不出去只能自家吃。再也没有谁听自己说心里话,没有谁一起看落日,没有谁驮着自己回家了。

    它真的疯了吗?

    奶奶说过命是有轮回的,如果一起死,下辈子会不会遇到呢?

    6

    牵牛娃们在沈家门口望着,有的挂着鼻涕,有的咽着口水。阵阵牛肉的香味从院子游荡出来,早就勾走了他们的魂。

    沈家嫂子把门打开,端了碗汤,热气腾腾吸溜一大口,扭着屁股洋洋得意地甩给几个牵牛娃背影进了屋。

    牵牛娃们气哼哼地却又谁都不肯走,一年上头见不到多少肉荤,多闻些肉香也能安抚肚里的馋虫。

    沈家嫂子听见敲门声,她以为哪个牵牛娃馋得不行了,拉开门栓正准备破口大骂。怔住,是望娣。

    还有几天才回门呢。嫂子心里嘀咕,还是拉了望娣进门:“我说今天怎么有喜鹊在外面叫,原来新娘子要来。”

    望娣的手不停地抖,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碗里的牛肉汤,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滴到碗里。

    “哟。心疼啦?”嫂子看到望娣的泪花在眼睛里打转,打趣她,“不就是头牛嘛,听你哥说过,从你三岁就开始放了。不过,这今后呀你就是别人的媳妇了,要把心思放在自个儿男人身上,牛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个人。”

    最后一句话像刀子捅的正中望娣心窝,泪花反而凝结成冰。望娣一字一句重复嫂子的话:“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个人。”

    自己呢?自己是人吗?不过披了一身人皮,吃的不是草而已。和牛有什么不同?

    一个听自己说了十几年话的牛,死了就死了??

    关键是它根本就没有疯啊!它只是去找她而已,他们都不懂,就把它杀了,自己回来迟了,它已不能开口。十几年不开口,十几年的倾听也付诸东流。

    奶奶说生命是有轮回的,也许一起死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它,它可还认得出,还愿意驮着自己走吗?

    “妹妹,”沈家嫂子又端了碗黑黑的东西过来,浓浓的中药味儿,“我喝了这药啊觉得肚子每天热乎乎的,你说我怀的会是男娃还是女娃呢?”

    望娣对嫂子的憧憬无动于衷,从兜里掏出小袋撒进碗里,淡淡地说:“有点淡了,加点盐。”

    沈家嫂子继续畅想着男娃会长什么样,女娃要从几岁开始培养会做饭。她没有看到望娣的脸开始变黑,停止呼吸时,眼睛直勾勾看着她没有合上。

    “啊——!”沈家嫂子把碗打翻在地,踉跄着扶墙跑出去,惊恐地哭喊不成句:“望娣呀望娣!”

    ……

    次年沈家嫂子生了个女儿,和小时候的望娣一模一样。这个女儿还特别喜欢牛。听到牛叫就咧着小嘴笑。

    只是沈家嫂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落下怕牛的毛病,还常常做噩梦。梦里望娣总在反复说那句:“死了就死了,反正又不是个人。”

    生的时候产婆说沈家嫂子肚子薄,以后生不了了。因此,虽然公婆不亲孙女,嫂子护女儿却护得要命,这是自己唯一的小血亲了。

    只是她再也不敢去后山坡,总说看到望娣在放牛。听到牛叫就怕得发抖。牵牛娃们知道了她这个毛病,每当走过她家门口,都会停下来,捏着鼻子学几声牛叫。

    几年后,后山坡上的确有个小女孩在放牛。不同的是,她穿的是新衣裳,不是望娣短了半截袖子的破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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