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雨倾盆而下,溅起地上的尘土,和着一股热浪破门而入。
原本入夜的宁静一下变得嘈杂起来。夏夜的风像一个淘气的小孩,砰砰地将门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屋前的老树声嘶力竭,像在抵抗雷雨五马分尸的酷刑。暴雨冲刷着雾霾笼罩着的小镇。街道两旁一下聚集起一股股水流,汇成小溪,慢慢变成一条河。屋顶、房檐、土墙、水沟,这雨无孔不入,家里瞬间变成了一汪池塘。
我往床边的干地儿挪了挪,困意难挡的我闭着眼却久久无法入睡。睡不着就做不了梦,做不了梦就变不成蝴蝶,这让我十分懊恼。自从听了那个梦蝶的故事,几个星期来我吃饭想着蝴蝶,走路想着蝴蝶,上课想着蝴蝶,可就是没梦见过蝴蝶。我也想像蝴蝶一样,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吃着香醇的百花蜜,俯瞰着笨拙的甲壳虫在地上埋着脑袋拼命地奔波。正当我胡思乱想脑子一团浆糊的时候,门“吱”地一声开了。
“快起床帮忙!”姨娘说完匆匆下了楼。我摸着黑穿上衣服,也跟着下了楼。
只见堂屋的积水已经漫过了小腿。屋外的排水沟喝不下那么多水,全都一股脑吐回了院子里。此时的我比起蝴蝶,倒更像是池塘里的青蛙。姨娘已在猪圈鸡圈里忙活许久了,害怕小动物们因为淋雨着了凉。我拿起锄头和工地上用的橡胶桶,把屋里的淤泥铲到桶里倒出去。这雨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倒像站在夜空巨大的舞台上,借着雷电灯光音响的助兴,尽情表演的热辣舞娘。咆哮的风把堂屋里的电灯刮得左摇右晃,整个屋子里的影子好像大妈们的广场舞一样,整齐地晃动起来。一道闪电划开夜幕,一时间将这暗夜点亮如同白昼一般,随即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耳旁炸响。肆虐的风像暴怒的女人,将所及之处的东西统统摔碎。我多害怕这老屋经不起折腾散了架。我们就好像在和这雨夜做着无休止的对抗。原本疲钝的脑子,已被风吹雨淋得清醒起来。
“轰!”突然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阵叮铃咣当,屋子里一片漆黑。
“玲儿!”楼上传来姨娘的声音。我应着声摸着瞎上了楼。只见楼房只剩下四面的墙壁,屋顶不见了。
风将彩钢屋顶掀翻了,吹到了几米开外的马路上。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夜空。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天空的距离是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好像它能听见我的呼吸。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原来是这样的坦然,没有屋顶隔开来的隐瞒。
原来还有一片干地儿的床现在可以拧出水来,衣服、棉絮、谷仓正在往外淌水。“这里我来弄,你去把路上的彩钢瓦拖回来”,姨娘说。“会触电吗”,我不禁有些担心。“哪有那么合适,万一刮到别人的车就更麻烦了”。我俩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望着被风卷走的可怜的屋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雷电来得更勤了,公路两旁的大树东摇西晃,屋前的那棵已被风撕去了左臂。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里,流进嘴里,流进衣服里。夏日的温度,滚烫地划过我的心房。
我看见远处亮起了车灯,硬着头皮下了楼。我站在屋檐下,望着被雨模糊的一切。一道闪电布满夜空,像在示威,又像是在嘲笑我的恐惧。脑海里止不住想象着自己被电击的滑稽模样,然后倒在雨里不省人事,那许多个万一在我的小脑袋瓜里挥之不去。“玲儿!”是姨娘的声音。我心一横,冲进了雨里。那天我许了两个愿望,一是希望自己平安,二是如果我死了,大家一定不要认为我是坏人。
我念起了外婆的平安经。我绷着脸一路小跑,拖着彩钢瓦一个劲儿地往回走,丝毫没注意到手抓着钢片儿的断裂处被划了口。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变成了力大无穷的巨人,脚踩着地,头顶着天,无所畏惧。
雨渐渐消停了下来,再不是那样狰狞可怕,而变成了诗人眼里巴山夜话的柔弱模样。我坐在里屋仓库的藤椅上,擦着头发。脚已被雨水泡得发白,脚趾缝里的黑泥散发着腐烂的味道。隔着窗,圈里的小猪呼呼地打着鼾。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对面居民楼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一切都从安详的梦中醒来。
清晨的小镇明朗如洗。昨夜在风雨中飘摇的老屋依旧安然无恙。街道上飘动着红的黄的绿的圆。爷爷坐在街沿上,听着“嗒,嗒”的雨滴,一圈一圈地吐着烟。大雨洗去了所有的印记。教室里晨读已经开始,书后的我托着腮帮子,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轻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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