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生

作者: 卡夫妥耶夫斯基 | 来源:发表于2020-04-22 00:58 被阅读0次

    没有一句柔声的语言。婆婆平静从容地压着阿珍隆起的肚腹。昏黄的灯光打在阿珍苍白脸上的汗珠。地板上摆放着一只热水盆、一条旧毛巾、一把黑剪刀,在它们边上的一块碗里盛着少许灶灰。紧接着一声尖利的啼哭撕破窗外寂静的黑夜。这是一名女婴。阿珍早已瘫软无力。她看到婆婆果断地操起剪刀,“咔”,剪断了脐带。婆婆将毛巾用热水浸湿,在女婴身上简单地擦拭后,拿起地上的碗,离开了房间。

    “真残忍。”阿兰的丈夫说,“没被灶灰噎死后,他们就放过了你?”

    “是的。”阿兰冷静地说,“我比前面两个姐姐幸运。”

    “那么,你妈后来怎么疯了?”“因为我的弟弟生下来就死了。”

    这时,手机铃响。阿兰接起电话。

    阿兰已有十五年未涉足家乡。在阿兰的印象里,那是一个雾气朦胧的早晨,她从父亲的衣兜里取走钱,背上上学时的书包,坐上班车,离开了这个当时她早就想告别的地方。她走进车厢时尽量低着头,避免被人认出。然而不久她发现,乡民也许熟知那件新闻,但却对她一无所知。班车启动时,阿兰瞥了眼窗外,随即拉上布满污渍的蓝色窗帘。阿兰环顾一眼四周,她感到这些谈笑的面孔,在这件事上又是怎样地添油加醋以及麻木不仁。她闭上了眼睛,在车厢颠簸的过程中回想着那晚的经历:

    月色在河面上泛滥。她坐在河边的草丛上,凝望远处墨色的竹林。她感到微风吹过的竹林摇曳着,扑朔迷离。这时,富生踩响了野草,从身后向她走来。富生手里拎着一个食品袋,这是他从他父亲的食杂店里偷来的,一袋花生、几袋辣条以及五瓶啤酒。不对,是六瓶。因为富生右手还捏着一瓶。富生打了个嗝,说,不管你母亲是不是疯子,我都要娶你。阿兰感觉富生说话时的语气有些激动。阿兰也开了一瓶啤酒,然后说,我不知道我妈妈是不是疯子,更不知道人们如何定义疯子。我只知道,她是个被轻视受了很多痛苦的憋屈的女人。十几年来,从我出生到现在,她没有一天挺起腰板。富生挺直了些,仔细听着。阿兰继续说,你知道吗?外人眼里,我妈妈总是隔着人群三五米,对着空气咒骂,每次都败坏了那些人的聊天雅兴,不欢而散。没人关心她在说什么。可是我知道。虽然她在我期中考试时,给我煮发臭的鱼汤,凌晨四点钟敲我房间的门吵醒我,骂我白眼狼,骂我不知好歹,而且无缘无故让我开门,又无缘无故离开我的房间,但是,我一点都不怪她。因为没人知道,当她喝下藏在房间角落的农药时,有多痛苦。我的爸爸关上房门,让她等死。我只好去叫我的叔叔,叔叔开着摩托车将她送到医院,医生准备好了胃管、纱布、洗液时忽然医院停电了,你知道吗?在我们这个该死的乡村是会停电的。于是医生只能用药物给她催吐。事后我听到人们说疯子就是命硬,为什么人们可以这样冷漠?这时,富生仰起头,喉结上下推动着,将瓶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有一次,我叔叔喝得醉醺醺的(也许他刚去赌桌输了钱呢),阿兰也喝了一大口酒,稍微平静下来,说,叔叔看见我坐在路灯底下的路肩上,吓了一跳,他说,荷,大半夜的,吓死鬼呢?!我说,透透气。于是他坐在我旁边。他嘴里念叨着,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男女平等,世界大同······放屁!我说,叔叔,你喝醉了。他说,我没醉,我清醒着呢。然后他叹气,说,你妈妈是个苦命人啊。呃,你知道派出所的张世民吗?呃,就是现在积极参加计生委工作的,带着袖章的那位。我说,听说过,到咱们村里做宣传贴标语的是他?叔叔嘿嘿笑着说,是了。就是他。呃,你知道他老婆是干什么的吗?我摇摇头。呃,他老婆,呃,就是开诊所给人做,呃,B超人流的刘芳。呃。我说,那又怎么?他接着说,叔叔只告诉你,你可别到处乱说。我说,没人听我的呢,我孤僻。于是他说,她丈夫计生委的做登记,在明处,她给人做B超,是违反规定的,在暗处操作。明察暗访,里应外合。懂了吧?我摇我的头。他继续说,那我再告诉你,我们村里许多孕妇,暗地里都去做B超查性别,男孩就生,女孩就流产,没钱引流的就等生下来后,浸水盆里淹死或者用灶灰噎死,要么就掐死。叔叔做了个扼人的动作,我说,叔叔你不打嗝了啊。叔叔说,是吗?你听明白了吗?你知道,你就是差点被,呃,噎,呃,死的。我就不明白,叔叔又说,儿子有什么好的?我那龟儿子逢年过节也不见人影。

    也就是说,富生打断阿兰,说,有人假公济私。富生对自己运用了一个成语比较满意,紧接着又灌进一大口酒。阿兰说,我叔叔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富生说,你叔叔懂得真多。后来,酒喝完了。阿兰和富生手牵着手,像河边的芦苇一样左摇右摆。富生激动地说,这美好的夜晚,真适合殉情啊。你说是不是?古代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现在有陈慧兰和刘富生。他们俩脱了鞋子。富生跌跌撞撞地拉着阿兰向河水走去,他们站在水边,波动的水流涌上他们的脚踝。富生拎起阿兰的手,绕着阿兰却自己转了个圈。阿兰说,你爸给你取名叫富生,不是轻生。富生说,人们都是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指不定我也曾有过,从这个世界平白无故失踪的姐姐呢。阿兰说,小心!水面响起一声拍击声,富生脚底打滑,顺势拉了一把阿兰,结果两人摔进水面。他们从浅水处向下段的深水区滚下去。他们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可是水流湍急,对于两个从未学习过游泳的人来说,只能大声呼救。一闪而过,阿兰再次看到竹林摇曳的身影。

    阿兰醒来时,她的叔叔告诉阿兰,当他将她救上岸时,酒已醒,腿抽筋,而富生······“接下来的路,你得带上富生一起走了。”他说。

    阿兰从车上醒来。这些面孔再次映入眼帘。

    这些面孔在说,疯子的女儿就是命硬,可惜了好好的一个男孩。这些面孔在说,她肯定当时怕死,说不定就是她拉男孩下水的呢。这些面孔在说,听说那家人生不了男孩,就剩下一个女孩,这女孩命硬没死,是来索命的啊。这些面孔在说,赔钱?赔多少钱能够?拆了他们家房子还是轻的了。这些面孔在说,女孩是泼出去的水,男孩是传宗接代的香火呀。

    这些面孔继续在车上说笑。

    阿兰放下手机。“出了什么事吗?”丈夫坐在床沿上,他的手轻抚着沉沉睡着的女儿的额发。阿兰凝视着手机屏幕,像凝视着一副血泪的棺木。她听见母亲在说,儿啊儿啊儿啊儿啊儿啊,她看见母亲削瘦的背影像芦苇一样摇晃,眼前是阴森森的神秘的竹林。她看见母亲趟过河水,爬上田埂,拐进小径,走进摇曳的命运。

    丈夫说,“你说我们的女儿叫富生,长大了会怪我们吗?太像男孩的名字了。”

    “妈妈死了。”阿兰说。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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