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妮，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用了自家房屋的一个房间，20多个平方，几个花架子塞得满满当当。
花，也不甚名贵，常见的多肉、君子兰、水仙、绣球等，平常的生意门可罗雀，只有到了母亲节、情人节卖点鲜花，勉强支撑着成本。
今天又是清明节，忙碌了一整天，临近傍晚，姗姗来迟的“雨纷纷”也算是虽迟但至，她收拾了一下店面，抬头看了看门前的小路，陷入了沉思。
她要等的人，还没来。
十年前清明节，纷纷密密的雨丝缠绵了一整天，也是今天的时间，正要打烊，一个女人匆匆而来，她把自己笼罩在一柄大伞下，像一个移动的蘑菇。
走到店门口，她收了伞，用力抖抖伞上的雨水，扫视了一圈，放到了门口的空花盆里——伞已经湿了，不介意继续淋着雨。
在门口的地垫上，擦了擦鞋底的泥水，她推门而入。她们目光相遇的瞬间，小妮心底隐隐的疼痛悄悄萌动了，心跳逐渐加速。
她，是自己的母亲，十年未见。
小妮翕动着嘴，欲言又止，那一声“妈妈”在十年前，已经从她的语言词库里去掉了，不是轻轻的划“×”，而是用橡皮擦得没有一丁点痕迹。
母亲望着小妮酷似自己的眉眼，自顾自呢喃着：“长大了，长大了，真好看，像我一样一样……”
小妮立在那里，搜索着以前的记忆，一桢桢破碎的片段被眼前的母亲钓了出来——母亲是诱饵，记忆是鱼，没有母亲的出现，那些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
十年前，小妮十二岁，爸爸妈妈在吵架、厮打几天后，妈妈突然带着她买了一大堆衣服和零食，陪她睡了一夜。清晨醒来，妈妈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爸爸说，你妈死了，她不信。
奶奶说，你妈跑了，她也不信。
邻居说，你妈让你爸打跑了，离婚了，她信了。
在奶奶的挑拨离间下，她从记事起，家里的氛围都是乌烟瘴气。奶奶跟爸爸告状：你媳妇买衣服了，买口红了，不做饭了，跟邻居吴老二说笑了……
不由分说，一顿毒打，妈妈的眼泪流都流不尽，整日红肿着眼睛，不说话，也不笑。
镜子里的自己，是妈妈年轻的面容，皎洁的脸蛋，杏仁似的眼睛，樱桃红的唇色，不够十分美艳，也有三分姿色。
可是，眼前的妈妈，蓬乱的头发，失神的眼睛，蜡黄的皮肤，和记忆里的那个妈妈完全不同，她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她希望自己认错了人。
“小妮，我是你的妈妈。”不由分说，母亲先开了腔，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你的妈妈。”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来给你姥姥姥爷上坟，我每一年都来，今年我终于看到你了……”母亲想要拥抱，刚伸出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女儿比她还高了，仰着头看她，女儿的眼里没有惊喜，也没有怨恨，她不知所措。
顿在那里的小妮，舔了舔嘴唇，扯回了思绪，问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没有叫妈妈。
“我……我……我害怕……”母亲心虚地低下了头，“我……我……我搬到了A市，过得不好，和一个老头一起生活，我得伺候他，脱不开身。”
“他打你吗？”小妮关切地问。
“不打，他都动不了，摔东西，我能躲得开，不怕的。”见女儿主动关心她，母亲生涩地绽开了笑颜，好像许久没有笑过了。
“他让我住那里，伺候他，好歹给我一个家啊，还挺感谢他，不过他也要死了，我又能去哪儿呢？”母亲担忧着自己的未来，猛得抬起头看着她，一样的杏仁眼，乞怜的神情却得不到小妮的怜悯。
小妮的情绪终于爆发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你才想起来我，是吗？”
母亲摇摇头，要上前安慰女儿，又畏缩着退了几步，女儿在审判她，她心甘情愿领受。
“是，你跑了，不挨打了，我那个后妈，打我，打我！”小妮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胸口烫伤的粉红色疤痕，在雪白皮肤的映衬下格外乍眼，她把疤痕一次次指给母亲看。
“电熨斗烫的，她是个裁缝，我熨坏了一件衣服。”小妮冷冷地说，像说别人的事，“她死了，撞车上了，坏人不得好报！”小妮突然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那个前夫也死了，喝酒喝死了，你前婆婆也死了，受不了儿媳妇的气，喝药了……哈哈哈哈，都死了，都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每年都回来……”小妮打断了母亲的话，“那你不接走我？看着我挨打挨骂？你怎么……怎么……怎么那么狠心！”
“我……我害怕……我……”母亲泣不成声，她知道，女儿再也不会原谅她了，她有苦衷，女儿受的伤害，远比她想象得要多。
“你走吧！”小妮理了理衣服，收拾好情绪，佯做坚强，爸爸和奶奶死了，她认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这两个人再不好，也陪了自己到成年。
二十二岁的小妮，拥有只有自己的世界。
“我走了，明年…再来看你！”母亲从包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放在桌子上，看了她好久，才下定决心离开。
她要记住她。
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孑孓独行，没有一个回头，哪怕有一次，小妮也会义无反顾地跑进雨里，狠狠地拥抱一下妈妈。
一次也没有。
夜色悄悄爬上天幕，母亲消失在夜色里，再怎么努力，也分辨不出。
小妮放弃了。
布袋子里，有一些钱，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不等，没有大面额，像是偷偷存下的零钱，数一数，总共不到1000元。
一个金手镯，一条金项链，记忆里是妈妈的东西，送给她，像纪念也像告别。
小妮抱着浸润着妈妈味道的袋子，狠狠地哭了一场。
说好的第二年来看她，母亲失约了，失约了十年。
小妮曾经去A市找过妈妈，偌大的城市，大海捞针。也打听到姥姥姥爷的墓地，据说已经很久没有祭扫过了，现在每年都由小妮祭扫。
有时候，小妮仍然怀疑，那个女人并不是妈妈，她认错了人，她也认错了人。
明年的清明节，没准她就来了，她只是有事脱不开身，对，脱不开身。
小妮望了望黑漆漆的夜，关了花店的灯，回到自己的卧室。床头上摆着一张照片——她和妈妈的唯一合照，母女俩笑靥如花，妈妈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膀，脸贴着脸。
片刻失神的小妮，控制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妈妈不会不要我的，不会的，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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