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街

作者: 司马远九郎 | 来源:发表于2018-05-11 23:03 被阅读514次

    空街

     

    打铁街的陈老板最近发神经,碰上人就问:“二十年前那个晚上,我们一起在街上哭了?”

    所有的人给他的回答都是:没有这回事!

    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陈生开电器商场的,临街两个店面,二楼还有近三百平方展示厅,代理着多个名牌电器产品,包括两种冰箱,四种彩电,一种空调机,还有热水器、电风扇、电磁炉、传真机、电动剃须刀等等的经销权,生意做得红火,在这一带算是个“成功人士”。

    可是,他清楚记得十九年前另一个帮派崛起不到一年就碰上“严打”,全都进去了。而他们一伙人却因为散伙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躲过了一劫。但他们并没走掉,都还在这条街上,已是正经人了——直至今天。

    陈生约马都都到酒吧喝酒,他俩当年就是一伙的。喝多了一起回忆往事。

    “马哥,你记得在溜冰场里那帮人让咱们打得像孙子似的?”

    “怎么不记得呢,他们里面有个妞,屁股大得像水缸,九郎总是滑过去蹭一蹭。”

    “哈哈,那大屁股的妞!”陈生说,“马哥不也去蹭过几回?”

    “怎么没蹭呢,最先是九郎——后来大家都学他样子,排队一个个滑过去蹭那圆溜溜的大屁股。”马都都一点点回忆起当年的事儿,着迷得像鬼似,陈生巴不得他这样,所有的回忆都是美好的,使得他们的关系拉更近。马有个姑父当领导,陈生巴结他便能借他关系多拿到政府采购的单子。

    “哈哈,就这样,他们的人就不乐意了,才打了起来。”

    马都都说,“可不是!”

    “还有一次,咱们趴在大榕树底下用弹子枪打对面杂货店柜台上的蜂蜜罐,”陈生又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儿,引导着他儿时伙伴的回想当年,“那杂货店老板的儿子是那一伙的头儿。”

    “呵呵,关键是咱们向他赊蜂蜜冲泡冰水,他不答应。”马都都记性其实不坏,“金黄色的蜂蜜从子弹眼汩汩流出,咱们在对面吮手指头哩。”

    “嗯,当时咱们没钱买蜂蜜,远远看着蜂蜜流出,吮着手指头嘴里竟有一丝丝甜味呢。”

    “没什么钱,有的是大把时间,一整天就在街上逛荡,逛来逛去,有时候逛得自己头都晕!”马都都说,“他妈的,所以总要找找坏事干!

    “干干坏事,以保持良好心情呵!当时,我们。”陈生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他“深情”地望着马都都,不停地挤眼睛,他觉得这事更好玩,“还记得吗?后来有个晚上,我们一大群人全在街上哭了起来?”

    “什么?在街上哭?”马都都愣了下,想开口说句什么,没说出来,眼睛从陈生脸上飘了过去。抿了一口酒才说,“后来,我们不是散了吗?”

    这回答显然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又不得不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陈生说,“散了,一下子街上再也见不着弟兄们的身影……我跟我父亲学修理电器,修那种木头外壳的收音机,还有黑白电视机。”

    “我学理发,师父要我每天刮自己小腿上的汗毛,练熟了好给客人刮胡子。”

    “呵呵,九郎当兵去,乔阿治学修理摩托车,刘亚丽进工厂,王小春学画像,苏珊去饭馆当服务员,魏征还到学校复读……一个个都正儿八经的,所以一年后的‘严打’没有我们事儿。”

    “咱们散得及时哩!”

     “出来混的早晚要改正行!”马都都说。

    “可是,我记得散伙之前的某个晚上我们在街上大哭了一次。”绕了一大圈,陈生又回到那件事上。那次哭虽说有点怪怪的,但他再次提及,无非想让他的马哥好清晰回想起来,才有更多旧时的话题讲讲。

    “没有这回事!他妈的你怎么又说起,”没想到马都都却不耐烦了,气呼呼地说,“别说了,他妈的,喝酒!”

    陈生去银行汇钱,其实在店里用网银也能给厂家汇钱,但他想顺便找那当保安的九郎说说话。

    “九郎,你记得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大概有十二点多,街上没什么人,咱们哭了起来?一大群人。”陈生问九郎。

    九郎在营业大厅值班,身着保安服手提警棍,傻大个感觉自己像个警察似的,他表情严肃地站着,看见陈生便仰首挺胸地阔步走来。当陈生问他时他也是愣了愣,然后说,“想不起来,太久了。”

    陈生清楚记得有这回事,所以当作好玩和马都都说说,马却不高兴了,他自讨没趣——热脸凑上冷屁股,有点儿不甘心,所以还找九郎印证。没想到九郎也想不起来。

    陈生说,“你再想想!”

    九郎用警棍敲了敲自己脑袋,说,“想不起来。”

    “真想不起来?”

    “好像没有这回事。”九郎将警棍按在脑门上,仿佛是给脑袋充电,以便有益于用脑思考,但想了很久,还是摇头,摇头,摇个不停。

    陈生只好去找乔阿治,乔阿治在巷子里修理摩托车。生意不是很好,家口又多,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又没有工作,只在家做饭带孩子。常常周转不过来,他就找陈生借一千八百。过些时间,他总要来还上一部分,然后再借,借借还还的——譬如借八百还五百过几天又借三百四百,俗话说补漏补漏越补越漏,陈生知道他生计困难,就说自家兄弟无论无算,让他不要还了。他偏说还欠多少多少,有钱了一定要还。他记性好,所以陈生来找他。

    乔阿治请陈生抽烟,又为他点上火。陈生问,“你记得有那么一回,我们一大群人从电影院出来,半夜了,街上空荡荡的,我们突然哭得死去活来?”

    “从电影院出来?”

    “是的,我们走路回家,或许是有意不那么早回家,就绕着街道多走走,”陈生说,“我的意思是说大伙儿全在,你,我,马哥,戴维,苏珊,刘亚丽,九郎,王小春,蔡七,魏征……哦,戴维还受了点轻伤,在电影院跟那乡下人打架碰在椅子上。”

    “哦,跟乡下人打架,我记得,那孙子被打得满头满脸是血还让咱们等着瞧,他说他是乡下扁担帮的人,哈哈……”

    “对,就那晚上,电影播《最后一滴血》……”

    “《最后一滴血》?”

    “是的,《最后一滴血》,史泰龙主演。”

    “那就不是那个晚上了,播《最后一滴血》我没去看呢,当时你们喊了我,可我妈让我给外婆送咸带鱼和苹果去,我……”没想到说越多,乔治反倒犯迷糊。

    “好好好,先不说看没看那片子,你说你记不记得回家路上咱们一群人哭过?”

    “这倒没有呢?哥,你问这事干嘛?”

    陈生叹了一口气,说,“那天凑巧想来了,跟马哥提起,他说他不记得有这事,又问九郎,九郎也不记得……你到底记得有这事吗?看电影回来那个晚上?”

    “哥,你犯迷糊了吧,我都没去看电影,哪知晓路上发生的事呢?你还是问别人吧。”

     “打铁街酒楼”的老板娘苏珊正在厨房里看着一锅白萝卜牛肉汤,她店里生意不错,虽说有两位大师傅,但到了就餐高峰也要下厨帮一帮。此时,汤开得像一座翻腾的大海。她一勺子一勺子不紧不慢地撇去浮沫。陈生说,“那晚上,午夜了,街上空荡荡的,我们一大群人走着,突然有个小男孩骑车经过,我们就哭了……”

    “去你的,陈生,就这么我们哭了?!”

    “是的,我们蹲在地上抱头大哭……哦,那小男孩从边上经过唱了一句什么歌,好像是《血染的风采》。”

       “《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就这句,我们哗啦啦地哭了起来。”陈生说着,他站在苏珊身旁,厨房里的水气里尽是肉香夹杂着她身上的脂粉味,又好闻又难闻的。早年他俩有过,但不是爱情,只是少年男女好奇心的尝试,后来也不了了之了,各自婚嫁。

    “他妈的陈生,假如我吃人肉的话,把你煮了准一股酸味。”苏珊用勺子将铁锅的边沿敲得咣咣作响,“神经病,没有这回事!你净瞎说,想当年咱们跟戴维、马哥、魏征都是打铁街上一条条汉子,哪轻易哭了?还‘血染的风采’?共和国的旗帜关你什么屁事,你以为你是什么先进青年呢。哼!当年,你是不良少年!打铁街的一大害——用今天的话说……滚蛋!他妈的别碍着老娘做生意!”

    陈生被苏珊一通狠骂——这娘儿们早年人送外号“辣椒妹”,如今嫁给一小公务员为妻,还开了个小酒楼,自我感觉已是“从良”了的,但给人的印象愈加泼辣——他悻悻而去,但还不死心,因为他明明记得有这回事,他们怎能一个个都说没有。他还问别的人去,问蔡七,问司马吉,问戴维,问刘亚丽,问魏征,问王小春,问……

    开影楼的王小春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查阅了上个月的财务报表——业绩不错,盈利也好!又慎重考虑一下关于婚纱照和裸体写真照的促销方案——他的店长早就替他制定得好好,放在桌上三四天,他改过几小处,又改回原样,看来确是完美无缺,可以送广告公司让他们印刷彩报和布条。他舒坦地在大班椅上靠了靠,过会儿又挺起胸脯,像一匹史前长颈龙那样活动脖子,让它“咯咯咯”地响两三声,然后为自己点燃一支香烟。

    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吸一口吐一个烟圈,又吸一口又吐一个烟圈。

    从窗子可俯视繁华的街景。

    服装店、鞋帽店、美容美发店、西式快餐厅、手饰铺、储蓄所、冷饮店、鲜花店、小型超市、牙科、茶店、洗脚城、书店、眼镜店、音像店……各种各样的生意(当然包括他的影楼和陈生的电器商场)聚集成一条长街,简直是一个小小社会——只要沿这条街走一趟,你所有的生活必须都能得到解决。

    这一切,全在六月底的日光明晃晃的照耀里。

    真繁华啊!

    王老板站在窗前看着,陡然眼睛里刺痛,一道强光照射得街景愈加明丽,使他睁不开眼来。他却看见,闭着双眼看见,准确说是脑海里映像出黑白的图景,仿佛照片的底片:午夜,空荡荡的大街上,一群穿着花格子衬衫和吊臀啦叭裤的小男小女……

    过了没几天,刘亚丽和王小春幽会。

    他们亦已各自成家,小孩都上初中了,爱情不是爱情的,通奸不是通奸的,但是坚持每个月幽会一两次。

    王小春说,“咱俩第一次,你还记得吗?”

    “在我爸上班的煤场,弄好久没弄进去,好不容易进去又完了,还搞得两人身上全是蜂窝煤的印子……”刘亚丽说,“后来,连夜上水库洗去,在水里又弄了一次,在岸上也弄一次,才好多了。”

    “你记这么清楚?”

    “当然呢。”

    女的骑在男的身上,他们一起使劲,弄出一身大汗。

     “那你说说,陈生所说的咱们一群人在午夜的街头嚎哭,是真是假?”

    “我记得,有那么一回事,”刘亚丽说,“哭过没几天,咱们就自动散伙了,街头再也见不着弟兄们的身影。”

    “嗯,你进街道工厂了。”王小春说,“我还跟我舅舅学画像,画那种死人的遗像——有时人还没死,有时人已经死了亲人才急匆匆拿黑白照片要求照着画一张。呵,死人的遗像苍蝇叮在上面全都一动也不动的……后来,我考上美专,第一次对着裸露的女模特写生,我想起月光下你洁白的身躯印满蜂窝煤的印迹,像一匹金钱豹……”

    一男一女一起努力。

    “为什么陈生问起,大家都说没有这回事或者记不得了呢?”刘亚丽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问过你了吗?”

    “还没有——早晚会问到我,”王小春说,“也不知,到时我说有还是说没有呢。”

    终于,他们完成了。

    王小春脑海里一片空明澄澈。他听见刘亚丽在说,“我记得,十二点多了,好像刚下过大雨,街面水淋淋的样子,所有的店面都打烊了,所有的行人都回家了,只有咱们一群人。一开始大家有说有笑,到后来就没人再说话,大概都倦了吧,只听见叮当叮当的脚步声——女的全都穿高跟鞋,而你们男的皮鞋底下都钉着铁掌……”

    “是的,那是有意要让它发出好听的叮当声。”王小春半睡半醒着。

    他记得那个晚上:午夜的街头空寂如梦,一切凝滞不前,连时间都停止的似的。只有他们一群人在走着走着……陡然,有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从身边驶过——”

    “那小男孩不是我们认识的人。”王小春说。

    “嗯,应该是刚出道,或许还在读书,”刘亚丽说,“如果是我们一伙的,一定会打个招呼或者下车同行,如果是那伙的则要吐口痰骂句什么再跑掉。”

    “当时,所有的人全傻站住了,接着就蹲下,抱头嚎哭……”王小春回忆说,“哭得死去活来,站都站不起来。”

    “有时候,我会梦见一大群人还在那里蹲着,哭个不停,”刘亚丽说,“直到现在还没能停止哭声。”

    王小春喃喃而道,“一群人走开了,另外一群人还蹲着。我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一男一女又动了起来,这回男的在上面,女的在下面。

    王小春咬牙切齿地唱道:“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一字一顿的,然后,一注如流。身下的刘亚丽早已双眼饱噙着泪水,他们清楚——共和国的旗帜同他们没多大关系。但是,好像又关系很大。

    ……那少年骑着自行车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边驶过,在前面还耍了个漂亮的“S”型轨迹(车技,他们也常常做,不过是白天街面热闹的时候,十几二十辆车同时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因此看起来像从高空俯冲的飞鸟,或者落叶悠悠飘了过去,才片刻,竟拐进前方的巷子里(巷子里一片漆黑),少年在黑暗中陡然唱起正当流行的一首歌里头的那句,“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他可能才学会那一句),歌声清脆悠扬,仿佛空房间里玻璃被摔碎了,回音不绝……

    2011年8月9日

    《福建文学》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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